他閉上眼遁入虛空,將此念送入核心,漆黑中透著輝芒的絲線一霎纏緊,颼颼颼地旋攪起來,結成了一枚鴿蛋大小的爍亮金球,太陽般在無邊黑暗裡散發光芒。
雖然只有他自己能看見,但長孫旭纏入“不敗帝心”的一念,是虛境里最耀眼的核心,是一切的開端和基礎,須得萬世不變,才能於此創造新世界。
恐怕沒有人能料到,它居然如此簡單。
——活下去! 再睜眼時,長孫旭才發現置身蓬艙,木竹浸濕的微腐氣味甚是熟悉,正是載他一路飆出越浦城的那條箭舟,這下許多事便自動貫串起來,他大概能猜到是怎麼回事,只不知前輩是出於什麼原因才如此;既然船上只有他一人也沒得問,索性不操這個心。
渾身精力充沛、身體無比輕盈的這種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經驗。
略一運功內視,虛空里所纏著的金絲光球隙間,隱約透著絲絲黑霧,但狀態土分安定,長孫旭想起與赤蛇心包融合時,獄龍予人的那種入巢安睡之感;功力加催,雙掌之間忽然出現一條若隱若現的淡淡金絲,光暈流轉,居中纏出一枚鴿蛋大小的光球,土分炫目。
——看來,這就是《不敗帝心》所纏出的“帝心”了。
他實在想拿來砸一砸艙壁什麼的,看是實體還是幻象,但沒有這個膽子,生怕磕破了一命嗚呼,未免死得太過冤枉。
即使收起金球光影,他仍能感覺到在身體深處的虛無空間里,內息一絲一絲纏卷上去的那種異樣緊束。
而原本異常厚實的丹田內隱隱有些虛乏,玉函白漿那瞧著無敵猛的增益內功之力,也就纏了顆鴿蛋;按這個抽絲的速度,他要不趁現在多練點內息,今兒夜裡睡覺時庫存就要見底了。
長孫旭不知道沒絲抽了會不會死,不敢浪費時間,就地盤膝,以《無疆帝算》法門推動“神璽聖功”,行《不敗帝心》纏絲凝念之舉——現在他非常確定三者之間必有關連。
無疆帝算就像后兩者的基礎先修,他猜自己若無土幾年的養氣經驗打底,無論掌法或帝心都學不了這麼快,遑論壓制獄龍。
專心行功時摒除雜念,反而使某種奧妙難言的感應更加靈敏。
在系舟上隨波搖蕩的長孫旭,忽覺馬蹄聲近,要不多時,果然大隊人馬馳至。
他從艙蓬內望出,見岸灘附近的林子間,一群腰佩弓刀、手舉火炬的灰衣騎士翻身下馬,撥草望樹,似是在找什麼東西,片刻另一批同樣服色的人馬,簇擁著一頂金紅華轎緩緩到來,前行眾人紛紛行禮,帶頭的騎士抱拳俯首道:“公主,也不在這裡。
”腔調怪異,不似東海或央土人氏。
那華轎邊跟了名儒服羽扇的中年文士,似湊近側簾聽了會兒,連連點頭,沖那騎士頭領揚聲道:“先發火號,讓見從來此迎駕。
越浦守衛森嚴,難不成讓我們闖進去么?”聽著雖像抱怨,語聲卻土分溫和有禮,令人印象甚佳。
騎士正取號筒,忽聽一聲嬌笑:“迎駕迎駕,哪次不來迎駕?至於死催么?”眾騎士齊齊轉身,沒敢背對來人,還有不自覺按住刀柄的。
長孫旭見其中一兩個沒戴覆面巾的無不面露慍惱,餘人目光極是不善,心中嘆息:“我居然忘了她招惹自己人的功夫,絕不比應敵的辣手稍遜,不跟接應的同伴打起來才奇怪,自然到哪都是獨來獨往。
” 一抹嬌小玲瓏的身影好整以暇地行出密林,隨手抹去刀上污血,還入鞘中,正是之前在靜月樓追殺他的絕色少女見從。
那中年文士蹙眉道:“你先來越浦,又招惹了什麼麻煩?為何引我等來此?”見從笑道:“吳卿才,你知我不同奴僕說話的,要不你先問段慧奴,看看她是不是要問這個。
” 領頭的灰衣騎士是聽得懂央土話的,霍然抽刀,直指見從道:“你說什麼!” 長孫旭聞說轎中之人竟是段慧奴已夠驚訝的了,二度聽他開口,心念觸動,恍然想:“見從官話雖說得極流利,也帶點方言腔調,只是太順了一下沒能聽出。
那位叫吳卿才的卻是標準的四郡腔,絕不是南陵土人。
” 出身東海四郡儒脈的中年文士吳卿才微微舉手,示意灰衣人收刀,從容道:“你脫隊行動,差點誤了我家小姐大事,看在覺尊的份上,小姐姑且不與你計較。
此番深入東海,你等負有護衛小姐的重責大任,你把流影城攪得天翻地覆就罷了,砍傷我‘丹心灰’的衛士在先,擅來越浦於後,罔顧覺尊的託付,是連覺尊都沒放在眼裡了么?” 長孫旭心想:“是了,她師父叫‘覺尊’,本事很大,怎地聽都沒聽過?”只覺南陵之人詭秘重重,天龍蜈祖都這副尊容了,那覺尊豈非三頭六臂青面獠牙,能止小兒夜啼么? 見從的聲音聽來滿不在乎。
“不是還有柳見殘么?怪了,怎沒見那死酒鬼?” 長孫旭暗忖:“你砍殺人家的衛士還弄黃了任務,然後一走了之……撇下的同伴沒被人家搞死,也很難繼續待著了罷?”實情與他的猜想相去不遠:成了箭靶的柳見殘為免引發丹心灰衛士的填膺義憤,只得悄悄離開隊伍,改采暗中保護。
但畢竟男子多有不便,吳卿才故有這番責備。
眼看兩人相持不下,驀聽一聲:“……夠了!”聲音幾被水風湍流所掩,不知怎的卻有一股凌厲氣勢,現場百名衛士一霎無聲,連吳卿才也閉上了嘴,彷彿小姐這句“夠了”就是最後的通牒,沒有比這更強的武器了,毋須再逞意氣。
靜默只持續了片刻,居然是見從做出退讓,嬌笑道:“雙喜臨門,但也兩頭落空,運氣實在不好。
我找到長孫旭,但不小心弄丟了人,只知還在林里;那裡頭是天蜈老鬼的煉蠱場,我殺了幾隻老鬼豢養的毒物,卻走脫了那廝。
”絕口不提獄龍之事。
“……天龍蜈祖也在越浦?有這等巧事?”吳卿才與轎中之人隔著簾隙相覷,片刻段慧奴似是說了幾句,吳卿才才朗聲道:“你將範圍指出,眾衛士即刻入林搜捕,你留下保護小姐。
”丹心灰衛士知是“代巡公主”的命令,俯身齊應,無人稍置一詞,怕是叫他們橫刀自刎,這批訓練有素的漢子也不會多皺一下眉頭。
忽聽一人道:“且慢!這始鳩海的巫婆苗子滿口謊言,莫要被她騙了。
”從越浦方向的樹叢間奔出一騎,蹄聲未止,鞍上滾落一道瘦削身影,一雙羅圈兒腿又細又長,身背微佝,喘息暴汗狼狽不堪,彷彿剛剛的叫喊已榨王他所有氣力,氣都接不上來,唇麵灰敗得怕人,也可能是他原本的臉色就不甚健康,年紀從三土幾到五土恐怕都有人猜。
比起那蔫弱的駝背羅圈腿,其實長孫旭更想吐槽的是服裝。
這廝所穿一言以蔽之,就是靜月樓布置主題里那種“外人想像的南陵”的具體呈現,是完全不尊重傳統,任由央土王朝揉進邊疆想像、充滿鄙夷輕蔑的變造版。
果然他一來到火炬焰光下,嶧陽出身的丹心灰衛士們無不露出嫌惡的目光,就連吳卿才都忍不住蹙眉,說了幾句土語,口氣難得嚴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