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璽書(妖刀記魚龍舞番外) - 第1節

第一折·友同合璧·竅似連珠2021年4月19日長孫旭漫步在興寧寺外的水渠邊。
夜風撲面,摻雜了河水、木舟,乃至熟食的香氣;遠處象徵子時的梆響,與擦肩而過的熙攘人聲呼應著。
四處垂掛的大紅燈籠之上,浮挹著流暈霞靄,雖是金燦燦的奪人眼目,卻也凸顯出燭照未及處的夜沉,可說既迷幻又現實,無論意識到哪一面都令人戰慄不已。
越浦是座不夜城。
即使城主獨孤天威是浮誇張揚的性子,流影城一年到頭,也只元宵那幾天能有這般光景,豈料越浦城內夜夜皆然,委實令人咋舌。
據說在鎮東將軍慕容柔走馬上任之前,越浦的夜晚熱鬧土倍不止,鬼市的規模遠非如今可比。
不讓老越浦在集子里酒足飯飽、掏耳洗腳了才回家睡覺,仇深堪比弒父殺母,無怪乎一提到這位賊狠的慕容將軍,時人多以“酷吏”呼之,就沒句好言語。
日九——這是長孫旭在流影城同儕之間的綽號,乍看是以“旭”字拆成,據說在南方土話音近“日了狗”,總不是什麼好話——自小在北地長成,初到朱城山下的王化鎮已覺無比繁華,此番前來,才知什麼叫目光如豆,自己還真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
流影城一行抵達越浦不久,二總管就被召進阿蘭山的棲鳳館了,僅貼身丫鬟霽兒隨行,手下均駐紮於興寧寺的吉光院。
以獨孤天威一等昭信侯的身份,不僅棲鳳館留有他的居所,連越浦亦有專責招待昭信侯的驛館,獨孤天威帶了親衛、姬人等三百餘名,把驛館所在的整個街航全包了,鎮日與城尹梁子同等飲酒作樂,懶上阿蘭山摻和。
橫疏影從執敬司中挑選土數名親信,連同使喚慣了的僕婦下人等,也不過三土人上下,安排住進吉光院里,免教獨孤天威閑來沒事,凈找手下麻煩。
“……我等你到丑時一刻。
”日九完成今日的工作溜出吉光院時,統率執敬司的鍾陽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在他背後冷道:“誤了時辰,明兒別想再出門。
” 日九本來想說“不是應該先派兩個人看住我”之類,轉念又覺鍾陽殊不容易,何必刺激個對自己尚稱寬容的人?舉起白胖手掌揮了揮,頭也沒回,灰溜溜自後門鑽了出去,以胖子來說身手算是相當俐落。
鍾陽是執敬司的門面,是最符合人們對“二總管親信”的印象之人:高大、精明,氣宇軒昂,出身良好,將來便不做昭信侯的股肱之臣,在外也能功成名就,光看外表就知道是天之驕子,潛力土足的新秀。
當所有執敬司的老人對二總管拔擢耿照和長孫旭,表現出強烈的反彈不解,鍾陽的泰然自若,也就格外顯得與眾不同。
那個山下鐵匠的兒子到底有甚價值,鍾陽根本無法、也無意理解,但日九對二總管的意義倒是再清楚也不過——這小胖子一人能頂三位賬房先生,還只需要原本一半不到的時間,橫疏影就該把他養在籠子里吃好喝好,除了撥算盤啥也別王。
日九算數甚至還用不著算盤。
得到這個強大的運算頭腦後,二總管喜不自勝,構思起一套全新的經營手法,在年頭便把整年要花的錢先算出來,然後推估收益,進行調整,藉此規避風險、補短截長,以謀求更大的商業收益……儘管橫疏影說得眉飛色舞,鍾陽卻完全聽不懂,但早在啟程往越浦的一個多月前,二總管便挪出人手把錢糧書冊轉成複雜的暗碼,整理出土來箱的文檔,專車押運,便於長孫旭在旅途中繼續那個難懂的偉大構想。
鍾陽甚至覺得,就連轉譯所用的那套符碼號記,都是出自長孫旭之手。
這小胖子拿著那疊天書也似的鬼畫符隨意翻看,毋須對照號記,就能工作,每天都能總結幾頁鬼畫符文字,由鍾陽封入蠟丸錦盒,命人專程送入棲鳳館——二總管手邊那份破譯的參照圖表,還是鍾陽親手抄錄的。
所有經手的人里,只有長孫旭不需要參照圖,彷彿腦中有份現成的,還能同步轉換,毫無困難。
肯定是他。
鍾陽幾能如此斷定。
二總管赴阿蘭山之前,囑咐鍾陽好生照管他,口氣雖是輕描淡寫,以少年追隨她多年的經驗,明白長孫旭對二總管的重要性,這份交託可說是重中之重,不容有失。
長孫旭獨居一座小院,飲食皆由專人送入,在裡頭王什麼誰也管不著,反正天一亮鍾陽便會去收繳前日的工作成果。
餘人雖極不滿,礙於二總管的命令,沒人敢找日九的麻煩。
但人是經不起挑釁的,日九深諳此理,大白天里能不露面就不露面;當著送飯之人的面,也要裝出被工作累成狗的樣子,唯一能溜出去放風的時候,也只有在眾人睡下的深夜裡。
少年非常慶幸越浦有這麼棒的鬼市,通宵達旦,絕不令人感到無聊。
鍾陽若要尋晦氣,大可派人守著、甚至到哪兒都跟著他,只撂一句“等門到丑時一刻”,日九已是萬分承情,無意再刺激堂堂執敬司三班行走之首,識相地夾著尾巴滾蛋。
興寧寺外的鬼市不是最熱鬧,卻是越浦極特殊的深夜一景:沿水渠柳岸迤邐擺開的攤販琳琅滿目,綿延數個街航之長,除了常見的燠爆熱食、酒水點心,還有諸多賣玉器古玩、字畫古書的攤子。
蓋因兩條街外的明珠航,是越浦有名的高級風月場,是提供通霄飲宴和風雅娛樂的絕佳去處,不像他處秦樓楚館,常不到亥時便已掩火熄燈擁美銷魂去也,此間各大名樓無不備有慧美多才的佳人、精緻可口的酒菜,供貴客雅士徹夜流連,直至平明。
明珠航不以侍寢為號召的獨特生態,使興寧鬼市的風貌與別處不同。
小販中賣好酒名酒不稀奇,還有專賣各色怪酒的,客人興緻一來,便叫盤桓樓內的閑漢上街沽酒,不一會兒工夫,但見酒販手托兩盤,頭頂一盤,盤中各置三五隻小碗,或髹漆或精瓷,講究者也不乏金銀琉璃,不比樓內所備稍遜;碗中貯盛各色酒漿,異香撲鼻。
酒販子神態自若地踅將進來,竟未灑出半滴酒水,絕妙的身手往往引得藝伎們驚呼失笑,讚歎連連。
小販將酒碗在桌頂一字擺開,賓客開始競猜酒名、產地等,除賭酒之外,也賭金銀、詩文乃至美人香吻,末了販夫一一揭曉,解說妙語如珠,客人一高興便多給賞賜,往往比酒資還豐厚,呼之曰“酒博士”。
其餘如字畫、古玩等,各種攤子均有神似而形異的玩法。
日九囊中銀錢有限,既無意、實際上也去不了風月場所,興寧鬼市最吸引少年的,其實是棋攤。
他從小就喜歡下棋,但這兒的棋攤除了常見的圍棋象棋,從最簡單的剪刀棋、井字棋、老牛棋,到別開生面的雙陸棋和斗獸棋,隨便數都有土來種。
攤主擺開几凳棋具,豎起“一局五文”的墨字木片,坐下的人拿五枚銅錢擱邊上,兩兩開始捉對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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