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與誰的相認
尼莫暗中注視那抹身影,彷彿毫無防備、神情淡然的黑髮男人再次走向那座頹敗的宮殿。
腹間有股難熬的悶火,持續地、如同細小的文火,久久難以熄滅。偶爾也會覺得困惑,彷彿只有那個人才能引發火勢,在自己的胸口深處重新點注溫暖。
腳步無法抑止地尾隨而入,即便平淡的秋日午後還太明亮,毫無陰影提供躲藏。又仍不敢現身,以往只是被動拘於身份,此時則是類似近鄉情怯的畏懼。
對於那人眼中將會流露的情緒,是恨意復仇,抑或愁悵驚喜?
可是他回來了,回到自己的身邊,他就在眼前。
恨也罷、愛更好,既然回來了就不能再放開。
「……我的。」低聲嘆息的語句消散在風中,偏執的喜悅正在遲鈍地延燒。
然而空蕩蕩的走廊又似某種尖鳴,銳利地劃破耳膜。
沒有、不見了。
──那是幻覺,他回來的幻覺。
不!他還在的,一開始略有不同的樣貌,漸漸被模糊相異之處,再次細看時,已經一般無二。
「她」說過的,明明白白,她把人還回來了。
仿若遊魂的男子腳步變得匆促,幾乎踩遍每一吋空無宮殿。
毫無所覺的眼淚淌到胸前,紅色的發束早已失盡高潔,汗水亦開始浮於無暇肌膚,而他痛苦地倒卧於滿是塵埃的床榻之上,狼狽而絕望地細聲飲泣。
「……我說,你把畫搬哪兒去了?」凱拉淡漠地出聲時,推開的暗門正好就在床旁牆壁間,偏頭望向仍掩住臉動也不能動彈的紅髮青年──歲月彷彿特別對他優待,怎麼十年來都未曾變過分毫──又覺得莫名荒謬。
本來打算躲到暗室里等待時機,還備妥粗棍麻繩那些準備好好上演一齣血腥大戲,誰知對手十分沒用,一下子就隨便倒下,完全不見半點復仇快意。
「尼莫,抬頭。」冷淡地、幾近無情的音嗓就在原地,好似耐性盡失就會瀟灑轉身。
「我不行,凱拉,我不能讓你看見。」對方哽咽的聲線幾近顫抖,但又真怕他離去,只好又說:「我不再年輕,已經老得你不再喜歡,凱拉,你不能不要我。」
「……那我走了,再見。」
「不行!」吼出如同野獸的咆哮,紅髮的尼莫早就不再是當年脆弱的青年,拔開的身姿如今宛如成熟公獸,抬首猙獰地扭曲一張艷麗絕色,齜牙裂嘴隨時都能狠狠咬住獵物。
然而他撲張的姿態突然定格,半坐跪在床沿,雙眼回視那對溫柔的深棕色眼珠。
──曾經的王者眼球是深棕色的嗎?
嚥下困惑,定睛再瞧時,又回到記憶中的模樣,金髮的男人平靜而溫和,與當年毫無變化。
只有自己改變了,成為至高無上的帝王,再也……不會有人搶奪他的存在。
「凱拉……」
「我不是凱拉,我是彌雅.望。」黑髮的男人神情淡淡,維持原來的站姿,又有些憐憫之意。
「不、不!我知道你回來了,你回來找我,對嗎?」流露出卑微的、小心翼翼的詢問,又見那人半垂下目光,胸口緊繃地幾近窒息。
「你不用說了,無所謂,我不在乎,凱拉、真的,我不在乎你想找哪個人,但是我……不要再丟下我,求求你,我會死的。」
「你還活著,活得好好的。」男人以十分殘酷的口吻,傾訴冰冷現實。
十年來,不都活著嗎?
坐著自己的王位,享受自己的權力,曾經的愛意都被貪婪權勢抹消殆盡。
「我不是……」他顯出侷促,垂首努力組織,又連忙抬起。
「我幫你、不是,我暫代你的位子,不能讓別人奪走,我在等你、一直等了好久……」明明想好了深情的告白,明明是真誠的心意,為什麼說不好呢?
「不要走,凱拉……不要再離開……」他抹著淚水,不願溼潤的眼眶含糊影像,委屈而悲傷地伸出手,懸空的手臂隨著泣聲開始發抖。
「我會還你,王座和國家都還給你,如果你想要我的性命,我也可以給你。」道盡籌碼的尼莫,已經哭乾了眼淚。
若再不能挽回,那就只好將人綑到身邊,只有自己能看著、餵食,親自幫他洗滌身軀再將其身染盡自己的氣息,就像自己先前做的一樣……
「我不要那張王位,想坐也坐不上去。」男人無視他的手掌,逕自越過上前,手邊又沒有乾凈的手帕,只得用自己身上的布袍充當。
粗糙的布料卻把人的臉頰磨出紅痕,只擦那淌下的鼻水就得來通紅鼻樑。
嘖了一聲,正要退開的男人又被緊緊攬住腰間。
「凱拉,不要走……」悶聲地如同撒嬌,如火焰般的紅火塞滿胸膛。
如今的自己,再也不能提供寬敞安穩的臂彎,平乏無奇的外貌家世,亦不再有睥睨傲然的資格。
他覺得疑惑,如果在對方的眼中自己不是「他」,尼莫大概看都不會看一眼吧?
這又是首次的發作嗎?上一個被錯認的人要多久才被揭穿,揭露之前,又該是如何混亂與收場?
此時因為莫名的認定,才再次將人看成「凱拉」,盲目迷戀,怎麼連真相都看不清了呢?
雖然真相的確如此,但是他無法相信。
當年青年離去時充滿決絕的恨意,數年後沙場追逐,不經意瞧見過、那雙碧色雙眼已然移開注目,對著身旁親密的同伴流露柔和淺笑、對比朝向敵方時的冷酷侵掠,還有最終那抹疲憊釋然的笑容。
不再溫順地只一心尋求唯一的愛情,並將滿腔的心意投注到別的地方,他那時已經深信,青年恨著自己、恨入骨子裡。
所以重生后並不願意主動出面,追逐仇恨有什麼意義呢?他選擇放下,用另一種身份活下去,放過對方也放過自己。
這樣不就好了。
彷彿察覺他的想法,抬起頭的紅髮青年雙眼煜煜發亮。
「我不會再放手,凱拉,你願意的話儘管把我的雙手斬斷。」語氣也是盡顯莫名瘋狂。
「相對的,如果你不做的話,我不會放你走。」
「我不是凱……」
「你是凱拉。」森冷而幽怨的肯定,又夾帶些微恐慌。
「你必須是。」
很好,這下凱拉可以確定,眼前這真是個被逼瘋的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