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陸衣錦同李沛二人分別,晃晃悠悠往家走,一路上忍不住回想二人的樣子。
那倆人泛著傻氣,長得卻是真好看。泗陽是小鎮,少有這樣的人物。
不過長什麼樣子都跟他沒關係了,他靠出千小賺一筆,打算找朋友耍幾把錢快活快活。他這樣的人,錢去的快來的也快,謀生技能在手,從不用為將來考慮。
陸衣錦腳步輕快,行至半路,身形卻慢慢停了下來。
他緩緩回頭,在他的正後方,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那人比他高一頭,身寬是他的兩倍。
而尤為顯眼的是,他的額頭極高,怪異的突出來,像是畫里的壽星公,又像是湖上的大鵝。此刻這個長著鵝臉的怪人正盯著他痴笑,眼睛一眨不眨,涎水從口角落下來。
他嘿嘿笑了一聲:“好徒兒,還是被我找到了。”
陸衣錦心臟猛地一沉,身體先於念頭行動,拔腿就跑,身後那人風一樣追了過來。
他暗暗叫苦:怎麼跟到這來了!
卻說這人也是他的苦主之一,江湖人稱鵝面怪。這人心智痴傻,武功卻極高,他使的不知是什麼內家功夫,江湖獨此一份。但因為人傻,下手沒有輕重,經常把人打成重傷,儼然成了武林禍害。偏身法又快,打了人就跑,從沒被抓住過,豪傑好漢們也只能盡量不去招惹他。
一年前陸衣錦偷他的東西被他發現,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大為驚喜,非說陸衣錦骨骼輕奇,又單方面認他為關門弟子。陸衣錦才不想拜這個傻子當師傅,可他的功夫比鵝面怪差的太遠,上次被他抓住強行灌注真氣,差點沒給折磨死。他好容易抽身跑出來,躲到泗陽,這才過了一年安生日子。
此刻陸衣錦拼了命的狂奔,鵝面怪緊追不捨,笨重的身軀震的地面不住顫抖,速度居然和他不相上下。陸衣錦憑藉對地形的熟悉,靈活的上下躲避,可是他上牆鵝面怪也上牆,他跑到別人屋頂,鵝面怪就把人家的瓦踏出一個個洞來,驚的街坊紛紛出來罵街。
這麼追了小半個時辰,鵝面怪竟越靠越近,陸衣錦不禁在心中大呼倒霉。他見右邊有個湖,一跺腳,急轉彎向湖面跑去。
鵝面怪如影隨形的跟了上去,沒想到陸衣錦幾步跑上了湖面,只見他腳尖點水,如履平地,好像根本不是在水面跑步一樣。
鵝面怪心中不服,也跟著跑上湖面,他靠慣性向前沖了兩步,可惜身子實在太重,普通一聲栽倒在水裡。
陸衣錦回頭看看,見鵝面怪只剩大腦門還露在水面上,咕嚕咕嚕冒著水泡。他長舒一口氣,臉上掛起得意的笑容,一溜煙跑沒影了。
這一天先被李沛追,又被鵝面怪追,實在是累的夠嗆。現下陸衣錦一點賭錢的心思也沒有了,只想回家好好休息一場。
他的家也在東城貧民區,是一處破舊的土房。房子實在不怎麼樣,因為建材不佳,即使修補之後仍是四處透風,一打雷牆就跟著晃動,一下雨屋內就漏水。每次下完雨他都要上房補瓦,可下次水又會從別的地方滴下來,把他的被褥都澆濕。
屋內自然也沒什麼像樣的傢具,不過木床一架,桌子一張,板凳兩條。碗筷茶具都只有一副,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倒也活得下去。
雖然這處破房不怎麼樣,對他來說卻是可以休憩的港灣。他實在不想因為鵝面怪再放棄這裡,此刻強行把搬走的念頭按下去,至少過了今晚再說。
陸衣錦拖著疲憊的腳步打開家門,立刻瞥見一個不速之客。那人坐在板凳上,正在用他的茶杯喝茶。
他腳步一頓,待看清來人,眉頭皺了起來,一時連今日的種種疲累都拋到了腦後。
那人看來五六十歲,鬚髮皆白,體型極瘦,身著錦緞,頭戴玉簪,腰背微微佝僂,臉上皺紋密布。
見到他來了,那人抬起頭。
“徒兒,好久不見。”
眼前這位,才是陸衣錦真正的師傅,江湖人稱快手謝三的謝進。
謝進四顧了一下,這間房實在不像樣子,可是仍然被陸衣錦打掃的十分清潔,被子迭的齊齊整整,少有的幾件傢具上沒有一點灰塵。
他又抿了口茶,笑道:“憑你的本事,皇宮也偷得,就住這破地方?“
“……關你什麼事,”陸衣錦語氣不善,“我跟你已經沒有關係了,別再來騷擾我。”
對他的無禮,謝進並不生氣。他悠哉吹了一口茶沫:“就這麼恨我?”——恨到連他教的本領都絕不再用。
他又飲了一口:“我可一直關注你。”
陸衣錦看到他滿不在乎的態度,心裡升起一股火,一把匕首無聲由袖中滑出來。
“那玩意兒可傷不到我,”謝進目不斜視,“今天有事找你。”他也不管陸衣錦的反應,從懷裡掏出一個金黃色的薄片扔給他。
陸衣錦鐵著臉順手接過,這東西乍一看極像黃金,可陸衣錦一眼便能分出真假。只是像黃金的金屬有幾種,例如黃銅,這些他都能分出來,唯獨眼前的材料他聞所未聞。
他歪了歪頭,細長的手指輕輕拂過薄片表面——這東西大概很脆。
“看起來不怎麼有用,”謝進接著道,又抬手扔給他另一件事物,卻是一黑色圓片。陸衣錦微微一怔,兩塊薄片手感、重量都差不多。可黑色這個極為堅韌,恐怕比百鍊的精鋼還要更甚。陸衣錦手指在它的邊緣摸了一下,瞬間一行血珠流下來。
“只是把它燒一燒,就會變成這樣。”謝進補充道。“與你相臨八條街有個叫薛小二的,有天晚上夜出未歸,回來人就傻了,手裡攥著這個金片”他頓了頓,“他說是在定國公墓撿到的,裡頭還有很多。”
陸衣錦微微一怔,又是定國公墓。薛小二他見過,相隔不遠,一塊喝過酒玩過牌,人還算機靈。他從定國公墓回來,一夜之間傻了的事陸衣錦也聽說了,只是沒想到背後有這般緣故。而且不止傻了,聽說人也啞了……陸衣錦忽然反應過來,猛地抬起頭,謝進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
陸衣錦了解自己的老師,想必是他為了吃獨食,把薛小二弄啞了。
“關我屁事。”陸衣錦把兩塊薄片扔到桌上。
謝進忽然哈哈大笑:“你這小東西,兩年不見,脾氣還見長了。”他自然的起身走過來,抬手就給了陸衣錦一個暴栗:“老子供你吃供你穿,還他媽供出罪來了。”
陸衣錦眼中爆發出殺氣,舉起匕首不管不顧的刺了過去,謝進並不出兵刃,只以小臂格擋,居然屢屢令陸衣錦不得不改變方向。知徒弟莫若師傅,陸衣錦的一招一式謝進都了如指掌,他神色從容,一雙皮膚微皺的手左支右擋,頃刻間二人便從房頭打到房尾。
陸衣錦很清楚自己不佔上風,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堅持下去。不料斗著斗著,謝進忽然噴出一大口鮮血,噴了他一頭一臉。陸衣錦只覺得視野都被他的血糊住了。他頭腦發懵,身體憑慣性將謝進壓到牆上。
謝進整個人被壓住,咳出了不少血沫。陸衣錦極厭惡他,可不知怎麼,手還是下意識鬆了幾分。
謝進緩了緩,抹掉了自己嘴角的血跡。
他居然仍能繼續方才的話題:“只是一小片,已經能超越當世所有劍材,定國公神勇無當,恐怕是於隱秘處藏了許多陪葬——小子,我們要發財了。”
陸衣錦面沉似水:“……老子不稀的發這個財,你趕緊滾。”
他能感覺到血從臉上滴滴答答流下來。明明噴血的是謝進,他卻被搞得髒兮兮,狼狽不堪。他終於還是鬆了手,站在門口冷冷盯著對方。
謝進的身形好像又矮了些:“好歹把你養到大,就這麼白眼狼?忘了你瘦的跟只小雞一樣,上頓不接下頓的時候,是誰救的你?”
“你少放屁!”陸衣錦的火又竄出來,“你他媽那是救我?你是想找個體型小的,鑽你過不去的洞!”
“為師還悉心教會你許多本領。”謝進裝模作樣的摸了摸鬍子。
“是,”陸衣錦冷笑一聲,“教我偷盜,教我賭錢,教我喝花酒逛窯子,教的可都是頂好的本領。”他猛地拉下衣襟,胸口露出一道橫貫左右的大疤:“還教我去夠不該碰的東西,等別人把我打到半死,你他媽早跑了。”他的眼眶漸漸紅了,深吸幾口氣,平復情緒:“我給你掙的錢夠你花十輩子了,你趕快滾。”
謝進沒想到隨口一句話會招出這許多,這輩子第一次露出一點難堪的神色。
到底是年紀大了,許多心緒和年輕時不同。若是十年之前,有人膽敢這麼同他講話,他必要將對方折騰的活不下去不可。可是此刻,他的眼神只是暗了暗,居然真的向門口走去。
“我……生病了,沒幾天活頭了。”他停下腳步,也不知道對誰說道。
沒有人接話,謝進低頭自嘲的笑了笑,緩緩走了出去。
陸衣錦目送謝進的背影,天色已經暗下來,左鄰右舍都點上燈火,準備晚飯。謝進孤單的走過一扇扇屋門,房間的燈光接連映在他微駝的後背。他真的老了,陸衣錦從沒想過,謝進也會有老的一天。
他猛地帶上房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