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南雪恩對自己的身份都有著十分明確的認知。
和她那個在出生前就被期盼著的姐姐不同,她是個讓母親怨恨的,不被期待的,意外且多餘的女兒。
在曾經漫長的未成年時代里,南雪恩也一度為自己和姐姐之間天差地別的待遇感到迷茫困惑,而直到年歲漸長,她才終於從外人口中得知了那背後隱秘狼藉的真相。
她的存在比起她那萬眾矚目的姐姐南世理,天生註定截然不同——姐姐是被母親特意單身生育出來的、明確的家產繼承人,是在心血澆灌下長大的正統後嗣。
而她則是母親遭算計后被強迫得來的不潔血脈,是在藥劑作用下仍舊存活的、在母親眼中頑固到近乎可恨的生命。
因此毫無疑問地,南雪恩是從出生到存活都不被期待的棄女。
即便時至今日,事實早已證明南雪恩無論是品行還是性格、成績還是能力都優秀得和母親毫無二致,甚至時間也證明,她連樣貌都完美得和母親一脈相承,南雪恩也仍舊因為她的來源而被打為礙眼的存在。
在她那不潔的源頭被埋入地獄永久抹除之後,她就是母親眼中永恆而不幸的余火——她是不被期待的女兒,南雪恩本人對此將永遠無可辯解。
*
然而一切的變化都發生在母親離世后。
作為出生時給母親帶來致命病根的存在,南雪恩並不被允許參加葬禮,甚至一如既往連靠近S市的南家本宅都不被允許。因此即便是面對母親去世這樣重大的變故,南雪恩居然也只覺得她的生活一切如常。
眼下三月的早晨春光正盛,簡單的早餐過後,南雪恩按照習慣把車開出地庫,沿著那條她數年來走過千萬次的街道,前往本家公司在C市的分部。
只需要十分鐘,她照舊在九點半前抵達了分公司。提著咖啡通過閘機時,南雪恩一路習慣性地露出微笑,和相遇的職員們打著招呼。
“本部長早。”
“本部長早上好。”
電梯門口聚集著的幾個新員工看見南雪恩后,登時互相看著眼色,臉頰紅紅地朝她打了幾句招呼。
“早。”南雪恩對此見怪不怪,她只是彎起眼睛笑著,給幾個年輕的實習生女孩打氣,“月度考核期快到了,祝你們順利通過。明天周五......晚上沒事的話我請大家聚餐,好嗎?想吃什麼都可以。”
南雪恩的聲音充滿了溫和有力的鼓勵意味,她臉上的笑意恰到好處,讓跟著她站進電梯的實習生險些忘了按下樓層。
在C市分部就職的這些年裡,南雪恩向來在職員中廣受歡迎。她雖然年輕,卻沉靜、能幹,又足夠親和,從不像上一任本部長那樣,總是對下屬隨心所欲頤指氣使。
最主要的,或許還是長得足夠漂亮。
“您能請我們聚餐當然再好不過,本部長,真的......非常感謝您......”
南雪恩看著眼前年輕女孩臉頰興奮泛紅的樣子,忍不住再一次彎起眼睛笑了笑。然而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麼,隨著電梯到層,她的手機也在口袋裡震動了起來。
“本部長,您到了嗎?”通話另一邊,助理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亂,“總部的副會長來了.......剛進您辦公室。說是在等您呢,您到哪兒了?”
“已經出電梯了,馬上就到。”南雪恩聽見助理聲音里緊繃的情緒,便安撫似的說著,“沒關係的。肯定不會是壞事,不用那麼緊張。”
雖然話是這樣說,可掛斷通話后,南雪恩也還是忍不住默默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一番表情。
——一兩年裡都不會來一次C市分公司的南世理,今天居然毫無徵兆地親臨她的辦公室,還說會等著她。得到消息后的南雪恩沉吟了片刻,最終收起手機,加快了速度走向辦公區。
透過走廊和開放式的辦公室內窗,南雪恩很快就看見了正靠在沙發上等人的南世理。
和往常不同,今天南世理身上穿著全黑的西裝套裝。她平日會戴的那副眼鏡不見蹤影,深色長發也盤在腦後,露出了整張精緻而完美的臉。只是遠遠看著她而已,南雪恩就不自覺地眨了眨眼,屏住了呼吸。
——南世理身上無論什麼都很完美,這一點,見過她的人一定都會承認。
“世理姐姐。”於是南雪恩調整呼吸,整理好了心情推開門,笑意溫和地看向南世理,“姐姐怎麼來了?”
她很自然地說著半語,似乎兩人間從來都沒有太遠的距離。
可與預想不同的是,南世理抬頭看向她時,臉上的表情卻堪稱冰冷。她的眼神裡帶著質疑,語氣也隱約不悅:“南雪恩,你現在很開心嗎?”
聽到她的問題后,南雪恩下意識輕輕“嗯?”了一聲,隨後又看了她幾秒,才察覺到了問題所在。
現在距離母親去世的日子還並沒有過去多久,南世理直到今天都還穿著全黑的套裝——這的確不是她該表現出輕鬆愉悅的場合。
於是立刻,南雪恩就收起了臉上的笑意。她垂眼低聲說了句抱歉,伸手合上了身後的門。
“姐姐來找我有什麼事?”在南世理審視的目光下,南雪恩的語氣開始回歸平淡。她迎著南世理的視線,連眼神里都完全抹去了來時的笑意。
“為什麼和我說半語?”南世理坐在沙發上抬起眼,卻半點都沒給人她正在仰視的感覺,語氣里反而滿是訓誡般的冷淡,“說敬語。”
南雪恩聞言愣怔了一秒,又很快反應過來。她垂下眼不再和南世理對視,只是懷著歉意地笑了笑:“抱歉。”
南世理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不好。南雪恩感到自己的心跳開始不平穩,連呼吸都開始下意識變輕。
“找你沒什麼大事。”南世理見她終於擺正了態度,就錯開視線看向窗外,指尖摸著手上的戒圈有一搭沒一搭地轉來轉去,“母親的葬禮和短喪期都已經結束,你從今天開始需要和我回本家。我會給你重新安排在本部的職位......這也是母親的遺願。”
南世理語氣隱約不悅地說到這裡,兩人間就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一旁站著的南雪恩在這樣的沉默中抿了抿唇,努力壓制著心裡緩緩騰起的怪異情緒。
真是奇怪。她的母親,二十五年來恆久地把她丟在一旁不聞不問,只有臨終前才終於記起她的“可憐”,而彌補她這份可憐的手段,竟然是安排她回歸本家。可這之後呢?母親有沒有想過她在本家又會得到怎樣的待遇?
這突如其來的安排讓南雪恩忍不住迷茫地想著——她的母親到底是怎樣的存在?怎麼會對她如此殘酷......卻又還不忘留有一線近乎冷漠的慈悲。
然而無論南雪恩心裡想了多遠,短暫的沉默過去后,她也還是平靜地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既然這是母親的遺願......那我會照做。”
一旁的南世理聽出了她低落的語氣,便抬眼打量了她幾秒。
“姐姐怎麼想呢?”南雪恩任由她審視,只是垂下了眼輕聲說道,“我回本家......會讓姐姐不高興嗎?”
隨著低頭的動作,南雪恩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柔和的陰影。南世理抬眼看著她表情里透露出的脆弱情緒,一時幾乎很難錯開眼神。
“我無所謂。”好半天后,南世理仍舊盯著南雪恩的臉,露出了一絲近乎諷刺的笑意,“這些年你在分公司做得很好,我們在C市的業績提了很多。從內部投票的結果上也可以看出來,員工們都很認可你。雪恩......做得好。”
在那諷刺的笑意被壓下后,南世理的語調相當平常,像是在和下屬開會時隨口提了一句對方的好成績,此時她的聲音里甚至都並沒有什麼感情。
因此南雪恩聞言也就只是點了點頭,近乎無聲地輕“嗯”了一下作為應答。
“等到你回S市,你就是總公司經營企劃部的部長。”南世理始終定定地看著南雪恩的臉,像是在觀察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你有什麼想法嗎?職級,待遇......或者工作內容,現在都可以調整。”
可南雪恩只是搖頭。
算了。她想著。“姐姐讓我怎麼做,我就會怎麼做。”南雪恩的聲音很輕,像是當真全然無所謂,“我沒有意見。”
“......嗯。”南世理聞言很輕地笑了一聲,隨後很快站了起來,率先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那就走吧。你的東西需要收拾嗎?或者我直接讓人給你寄回S市。”
“姐姐安排就好。”南雪恩仍舊延續著她毫無主見的說辭,回答間只是瞟了一眼她整潔乾淨的辦公桌,就轉身跟上了南世理,“我可以現在出發。”
南雪恩這樣回答並沒有什麼別的理由,她只是憑藉直覺猜測到,這就是南世理想聽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