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的華定思神情專註而虔誠,望著我的眼神深情無限。
而我,雙眼放出熠熠光彩,正因這誓詞歡欣難言。
婚禮進行時,鏡頭移動之間有些微晃動,是攝像師不熟練的緣故。
那日我們倉促決定結婚,來不及預訂婚禮公司提供攝像服務,只好從街上臨時找來一位熱心人幫忙,畫面便不夠完美。
攝影之後他將帶子拿到當地一間工作室修剪,說好不日取回,因公司急事,未來得及等碟片制好便飛回香港。
直到今日,我才看到這段錄像。
五年後的我站在門外,看自己五年前的婚禮場景,只覺荒誕可笑,屏幕中的華定思正為我戴上指環,誰能想到那滿面柔情下藏著多少機關,只待我落入套中,便要收緊絞索,令我死無葬身之地。
我盯著這幕婚禮,咬緊牙關,防止自己叫出聲來。
若有時空隧道,我定奔赴婚禮現場,狠狠抽自己兩個耳光,打醒五年前這不分忠奸的笨蛋才好。
終於,婚禮結束,華定思執起我的手向外走,鏡頭停駐在我臉上,映出一張燦爛的笑臉,畫面就此定格。
書桌后,華定思站起身來,目光獃滯,好似一隻遊魂,走到電視機前,俯下身,將唇貼到屏幕上。
我頭嗡地一聲,頓覺眼前發黑,喘不過氣來。
早知今日後悔,當初做什麼去了?趕盡殺絕之後再來念我諸般好處,有什麼用?我憤怒無比,拼盡全身力氣才沒有跳進去破口大罵,但眼淚已不爭氣地墜下來,急忙逃離書房,躲進床上,拿被子蒙住腦袋。
眼淚流一會兒便告停止。
我不是林黛玉,犯不著為著一個人哭得肝腸寸斷,發泄過了,便該向前看。
往事越是不堪回首,越要早早扔到腦後才是。
去洗把臉,將淚痕衝去,我重新躺回床上,預備睡覺,剛合眼,便聽門鎖輕響,有人推門進來。
熟悉的氣息靠近過來,在旁邊停住,隨即床沿下陷,一具身子坐下來。
我閉眼,裝睡,打定主意,他有一絲妄動,枕頭下的煙灰缸便招呼到他頭上。
好一會兒,不見動靜,我等得不耐煩,正要跳起來和他對峙,忽聽頭頂一聲嘆息,"悠然悠然......"語聲輕淺若無,然纏綿悱惻,含著無盡凄楚愴然。
我怔住,這是唱的哪出,深更半夜演戲給誰看?愕然間,已覺華定思起身,門鎖合上,卧室中又得我一人。
我睜眼,這一夜接二連三驚魂不斷,註定不得好睡,只得干坐到天亮。
9(上)自那晚后,華定思看我的眼神越發不加掩飾,每每令我心驚,只好到處躲避,不肯與他同處一室,三天假期一過便立刻上班去,每日早出晚歸,避開他作息時段,只命司機接送,省去不少煩惱,半個月下來,試驗進展迅速,然身體也開始吃不消。
我才三十二歲,正當盛年,理應在實驗室泡上三天三夜亦不會氣力不濟,可最近精神著實欠佳,尤其午夜夢醒之際,總能覺出有人坐在床頭窺伺,宛若夢魘,耗人心智,撐了這許多天下來,終覺身體出現異樣,頭昏腦漲,又覺腹部隱隱作痛。
從無菌室出來,我摘下口罩,助手智仁看見,大驚失色。
"悠然,你臉色恁地糟糕。
"我到洗手間用鏡子一照,只見裡面映出一張青白面孔,冷汗在額頭上若隱若現,把自己也嚇一跳。
"你最近太累,應好好休息幾天。
"助手勸我。
"智仁,我今日要早退,剩下的工作你們盯緊些。
"我亦是醫生,已知身體不妥,安排好工作便提前下班,叫司機過來接。
"去最近的醫院。
"我道。
司機也看出我異樣,二話不說往醫院去。
中午的候診室里並無多少病人,很快便輪到我,我命司機等在外面,自隨護士進去看診。
"醫生去吃午飯,馬上回來,請稍等片刻。
"護士小姐說完出去,留下我一個。
我閉眼小憩,坐一會兒,覺得好些,腦袋不似方才那樣眩暈,可小腹疼痛仍無絲毫減弱。
"抱歉,讓你久等......啊,老師,是你!"醫生進來,說到一半換成驚訝的叫聲。
我張眼一看,也是一愣,原來是舊時相熟--我的學生藺扶蘇。
幾年不見,他出落得益髮漂亮,面孔上多出一副銀框眼鏡,更襯得儒雅溫文,令人一見心動。
"扶蘇,你在此間做醫生?""是,我畢業后在此供職,現在已是主治醫生。
"我立刻道:"恭喜恭喜!"為他高興。
"多虧老師幫忙,否則我不會有此成績。
"藺扶蘇十分感激地望著我,足見意切辭誠,但我怎樣也想不起何時幫過他,不由茫然無著。
"我曾幫過你?"他一愣,隨即微笑,"將畢業時,黃教授找我麻煩,你幫我當下,不然的話,我哪裡能拿到畢業證書。
"他話說得含糊,但我已知其所指。
那年我剛從哈佛畢業,卻不過導師情面,到港大醫學系做一年客座教授,藺扶蘇正是畢業前期,由我指導論文。
他原來的導師黃國強為人卑劣,示意他用身體換取優異成績,被拒后懷恨在心,處處尋他麻煩,被我知道,狠狠教訓一番。
些許小事,倒不料他都記在心上。
"舉手之勞而已。
"我道。
事實如此,絕非我故意客套。
當日我剛回港,還未結識華定思,初見藺扶蘇,驚為天人,起意追求,無奈他是個直人,無意此道,我三番四次示好都沒能讓他明白,只得作罷。
後來見黃國強為難他,雖出手相助,卻非源於仗義,不過是厭惡黃某為人,況且這等美人,我尚不能得手,如何能眼睜睜看他被別人侮了去。
究其緣由,泰半倒是為著私心,實在稱不得光明正大,此刻被人如此稱謝,難免有些心虛。
我這樣謙遜,看在藺扶蘇眼裡只叫他更加感激,炯炯目光崇拜地望著我,不由使人飄飄然,還待再聊幾句,不料腹部猛地一痛,叫我冷汗直冒,立刻沒了敘舊的心情,只得苦笑。
"扶蘇,不妨將敘舊滯后,且先幫我看看病況。
"藺扶蘇"啊呀"一聲醒悟過來,這才意識到我是病人,連忙趨前看診,忙碌一通,診斷道:"應是闌尾慢性炎症,有惡化趨勢,需立即治療,今日先住院用藥,明日上午手術,我來操刀。
還有,你有輕微神經衰弱,最好休養一段時日。
"說完,喚護士進來安排病房。
很快,我躺到病床上,消炎藥緩緩注入體內,迅速發揮作用,疼痛漸漸退去。
"老師,感覺好些嗎?"藺扶蘇邊寫病例邊問道。
"現在不是學校,叫我悠然就好,"我道,看他還有些靦腆,又笑,"不過做了一年老師而已,哪裡好聽你一直這麼叫,再說,你年齡應比我還大上一歲,還是直呼姓名較好。
"我十四歲進入哈佛,畢業執教時才二十三歲,藺扶蘇那一班學生個個比我年長,聽他這般稱呼,著實彆扭。
"好,就叫你悠然。
"藺扶蘇接受提議,笑道。
"我記得你視力一向很好,怎會帶上眼鏡?"我問。
"腦部受傷傷及視神經,需戴鏡子矯正,"藺扶蘇知我無聊,在床邊坐下,陪我說話,"不過別擔心,不會影響我執刀水準。
"我呵一聲笑出來。
"悠然,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向你請教。
"見我精神還不錯,藺扶蘇趁機發問,他一直是個好學生,勤于思考,我當然樂意滿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