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夢 中 - 第31節

來不及看清,來不及握緊。
在此時,明了他早生華髮的愛情,灰飛煙滅的思念。
雨聲依舊。
行雲有些乏力的靠著他,無聲的,把那此紛亂的回憶,一一梳理。
很久以來的疑問,終於有了答案。
爲什麽他沒有幼年童年或是少年記憶,似乎一生下來就是這樣子,沒有家世,沒有過往。
但是身邊的人總有合理的說辭,而且,生活是那樣的美好,尊貴的地位,親切熱情的友人,亦父亦兄亦師的輝月……佔據了大部分的時間。
有的時候也會有疑問,午夜夢回時的空茫,也不止一次的讓他惆悵。
但那些總是極短暫的。
光彩四射的生活,沒空留給那絲絲的淡愁。
但是現在那個空洞突然的被填滿了。
說不上來,是要哭,還是要狂叫。
只是覺得如果不做些什麽,自己一定會炸裂得破碎不堪,連一點灰渣都剩不下。
想要抓住他,又想要發泄出心中滿滿的痛。
從來沒有如此激狂過。
兩百年來從來沒有這樣的失控。
好象周圍淡漠如水,自己也在這樣的水中浸泡,沒有什麽不妥。
只是有時會覺得悶。
悶的時候會找些娛樂打發。
還有,跟著星華去巡邊。
總可以找到架打,多餘的精力總在濺血的時刻得到渲泄。
一切正常無比。
一切完美無比。
只要不去放任那一絲惆悵,一切真的無可挑剔。
行雲可以對任何人,包括自己,都說,我真的很快樂。
但是一切在遇到這個人之後都變了樣。
不知道有人會有那樣的目光,那樣的身姿。
目光很安靜溫和,卻讓人覺得那平靜的水面下有著洶湧的暗流。
身姿不是那種孤傲張揚的,可是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仰頭的時候讓人覺得他孤寂,垂首的時候還是讓人覺得他孤寂。
和飛天從小至大的一切,慢慢的在腦海里重映,越來越鮮明,越來越連貫。
兩個人沿著空曠的神殿的長廊奔跑,腳步聲輕快,笑聲張揚。
行雲不知道爲什麽,後來的那些事雖然更加的讓人心驚目眩,可是他還是反反覆復回想一切發生之前的事。
沒有愛斷情傷,沒有生死離亂。
那時候的他和他。
行雲的手在那個被自己咬了一口的位置上摩挲。
慢慢的,一下,一下。
飛天的身子僵了一下,突然手扣在行雲那隻手上。
胸口那種因爲烙印而有些淡淡的刺膜的感覺,現在沒有了。
屋子裡微微的夜的冷光,飛天拉開行雲的手,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
那個跟了自己兩百年的烙印的位置,那個在夢中被刺了一劍的位置。
現在是一片平滑。
那裡什麽都沒有。
沒有烙痕,沒有劍傷。
行雲坐在床角靜靜的看著他,清亮無塵的眼睛象是天真的幼獸。
飛天覺得腦子有些亂。
烙痕呢?他親手烙上去的,那個痛徹心肺的思念呢?誰把那個痕迹抹掉了?他看看行雲,茫然而無懼的樣子。
行雲也那樣看著他,他們象是兩個睡了太久一覺醒來的孩子,看著彼此都覺得恍如隔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雨聲依舊。
行雲慢慢地說:“你和輝月……”飛天眨了一下眼。
不是夢。
他明白了,不是夢。
之前那個荒謬的他認爲不可能發生的事,竟然是真實的。
“爲什麽你會和輝月?”行雲的聲音不高也不算低,平靜的不象質問,只象自言自語。
行雲也覺得理不清自己。
一直一直,眼睛里只有輝月。
輝月手把手教他寫字,輝月輕易不肯放下架子,但是總是不會拒絕他。
然而輝月心裡有絕對接近不了的一塊禁地。
那是個無論是誰都無法碰觸的地方。
有時候輝月會偶爾失神。
嘴角有些淡漠了的溫柔,象是高山遺雪,明明是暖陽映在上面,卻依舊寒冷。
若是光再強些,雪就化消了。
要是光再弱一些,又看不清了他。
行雲有些怕,又有些好奇。
對於那樣一個輝月。
想知道,又怕知道。
究竟輝月那樣的似水眼波是爲何而露。
現在他終於知道了。
可是他卻很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可以對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內,說一句,我很快樂。
不,現在的行雲,不快樂。
無論是抱著飛天的時候,還是現在兩個人靜靜對望的時候,他沒辦法對自己說,快樂。
他只有迷惑,狂亂,心痛,茫然,不知所措。
他一點兒都沒覺得快樂。
飛天看看行雲,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一片平滑的胸口。
大雨傾盆的,天亮之前。
兩個人在黑暗中一言不發。
“你愛輝月?”還是淡然的平靜的聲音。
飛天覺得茫然,搖了搖頭。
一切都在回首的一瞬間發生,讓人不知所措。
“那你愛我?”飛天看著靜靜的坐在一邊的行雲。
他們身上都沒有衣物,屋裡是雨水的潮氣,外面的青草味,還有,沒散盡的似有若無的情慾的暖昧。
明明是這樣近的距離,一伸手就可碰到對方光裸的身體。
大概皮膚上那微涼的,慢慢風乾的,還是對方的汗水。
可是這麽近的距離,飛天卻覺得無力,象是跨不過去的天塹。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也不知道行雲是怎麽了。
分明還是相愛的兩個人,卻找不到原來的感覺了。
原來,真的已經過了兩百年了。
以爲可以永恆不變的東西,終究還是有改變。
比如帝宮上面那四角的裝飾,總會因爲風雨侵蝕,百年內也要換兩次。
行雲低頭看看,飛天從床頭拉出一件袍子給他。
悉悉簌簌的穿衣聲,然後行雲一句話也沒有說,轉身向外走。
他打開門的時候飛天說,几案底下有傘。
行雲沒回,沒說話,也沒拿傘。
飛天看著外面已經蒙蒙亮的天色,大雨還是無休無止。
行雲想起來了,而且,並不快樂。
而與輝月……飛天撐著起來穿衣束髮,到了門口,又回手抽了傘。
輝月今天沒有去正殿,飛天撲了個空。
廊下的侍衛好心指引他,說陛下昨夜酒醉,今日是不過來的。
大人若有要事,不妨去神殿那邊,有說陛下去舊館打坐休養去了。
飛天哦了一聲,撐起傘,換個方向。
說起來撐傘,不過是個虛晃的手勢。
你叫一條魚穿游泳衣背氣罐下水嗎?無根的雨水,他只覺得親切。
只是,這裡是帝都。
在這裡,淋雨的瘋子,招人側目。
慢慢從邊門走出了帝宮,向東不遠就是神殿。
輝月,和他……昨天一起喝醉了,所以……搖搖頭,這種拙劣的借口,連別人都騙不了,更加騙不了自己。
可是一切都模糊,飛天實在想不起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喝著喝著就喝到了床上的? 如果是別人……飛天惡狠狠掐著自己的手心。
這是什麽卑鄙的想法,不管是誰,都不可以。
只是,輝月……特別,讓人不知所措。
任何情況下都舉止閑雅,氣度雍容的輝月。
怎麽會……酒後亂性這四個字,根本套不到他的頭上。
飛天根本不知道見了輝月要說什麽。
但是,卻好象心底有個聲音,催促著他去見。
告訴他,只是酒後亂性。
他要打也好罰也好,都順順的領下來。
這種想法很見不得人。
可是飛天不知道該如何。
因爲是輝月,不是別人。
不是可以隨便敷衍,或者騙自己說,什麽都沒發生過。
因爲輝月不是路人。
昨夜在輝月那裡的一切都混混沌沌,可是最後行雲刺那一劍清晰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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