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正在考慮小孫的一個建議:辭了職到學校門口賣煎餅。
這樣不但掙錢多,而且省心。
最近我總在開會,坐得長了痔瘡。
假如有外賓,還得穿西服打領帶。
我根本就不會打領帶,只好拿了它在辦公樓男廁所里等熟人,簡直把德行喪盡。
賣煎餅未嘗不是好主意,但是我未必吆喝得出來。
還有假如因為爭攤位打了起來,我打得過誰。
數學家的長處是不但要考慮每個主意,而且要考慮周全。
紅拂殉夫以前發生的事是這樣的:長安城還沒有完全建好,李衛公就病了,眼睛再也睜不開。
在家裡的時候,他總把自己裹在毯子里,把腳放在腳爐上,一年四季總是這樣的。
腳爐里的炭有時已經熄了,有時卻會把衛公的後腳跟烤焦,讓他的腳看上去像只烤鴨子。
但是你用不著為衛公操心,他腳上的皮早死掉了,用熱水泡透以後可以刮下一寸多厚的一層。
從這一點看來衛公是老了,雖然他還不到六十歲。
從別的方面來看衛公也是老了。
他的胃氣很不好,哈氣時好像一窖凍壞了的紅薯,散發著甜里透苦的怪味,這種氣味是有毒的,可以熏死蒼蠅和蚊子。
當然,這和他的食物不好消化有一定的關係。
他的手也抖了起來,拿不住東西。
而且他的頭髮全都白了,面容和嗓音卻都童稚化了。
這就叫鶴髮童額罷。
他總是坐在自己的書房中的一張躺椅上,周圍是各種正在發明中的器具——那些東西上面積滿了塵土。
衛公過去喜歡把一切傢具和自製的設備都塗上黑漆,所以這間房子里有點黑。
衛公過去習慣把工具和文具全放得亂七八糟,所以這間房子里還是亂七八糟。
像一切科學家一樣,衛公禁止任何人打掃他的書房,掃房子的事都是自己來干;但是他有好長時間不幹這件事了。
過去天剛一黑,衛公就要在房間里點滿牛油蠟燭。
那些蠟還在那裡,但已被耗子啃得亂七八糟,剩下的都太陳了,啃起來像肥皂,所以耗子也不肯再把它們吃掉。
他的書桌上筆架里有各種毛筆,鵝毛筆,蘆葦筆;牛皮紙,羊皮紙,絹紙,藤紙;但他已經好久不拿筆了。
這間房子散發著腐敗墨汁的臭味。
他的工作台上有各種手鋸,銼刀,量具,銅材,木材,但是他也有好久沒有做過東西。
這間房子散發著刺鼻的塵土味。
與此同時,長安城也被他放到了一旁,好像一件沒做好的器具,一堆垃圾。
這座城市再也引不起他的興趣。
他只是坐在椅子里,看著被陽光照亮的窗戶紙。
這種饋形就叫老年罷。
在衛公老了的同時,長安城裡別的人也老了。
他的同僚多數雖理出鶴髮童顏的模樣,有些人還駝了背,見了面一聊天,總是在說車軲轆話。
這種情形使大家都感到慚愧,所以都雇了書記員,讓他把說過的話題記下來,每重複該話題一次就在前面畫上一劃,積滿了五次,就是一個“正”字。
兩位先生見了面聊一會之後,把談話記錄拿過來看,看到上面正字太多了,就握手告別。
除此之外,大家撤泡尿都要半個鐘頭。
大家都最愛說的話就是:我們都老了。
衛公有時感到自己已經很老了,有時卻覺得自己還沒有長大成人。
每回他見到一堆砂土,都要極力抑制自己,才能不奔到砂堆上去玩耍。
他喜歡拉住紅拂的裙角,用清脆的男童聲和她說話。
他還很想掘土合泥,穿上開襠褲、以便可以隨地大小便。
這種情形經常使紅拂頭皮發炸,因為她沒有和他一起變老和變小;所以當李衛公用極為纏綿、極為可愛的神情和聲調對她說“紅紅,做愛愛”時,她沒有性慾勃發,反而要給他一個大嘴巴。
這一嘴巴有時候能收到很大效果,衛公馬上就長高了,嗓門也變粗了,厲聲說道:“你打我幹什麼?”其實他沒有變得那麼老(只有後腳跟是真正老了),也沒有變得那麼小。
實際情況是:他好像是被魘住了,必須顯得老和顯得小。
身為成年人,卻沒有負成年人的責任,就只好往老少兩端逃遁。
這種裝老情況在女人中也存在,所以紅拂每天上班之前都要仔仔細細地化妝,把頭髮盤到頭頂上,在眼角和嘴角上畫出魚尾紋。
她還要戴上扇貝做的乳罩,那種東西的作用是把乳房壓扁,假如貝背朝下,還能給人以下墜感,並且在乳罩下方掛上兩袋水,戴上假肚子,假臀部(這個東西的作用也是使人產生下墜感),然後穿上衣服,灑上香水去上班,這種香水是從發酵的黃豆、淘米水、油煙里提煉出來的,散發著廚房的味道。
假如灑得適度,還不是太招蒼蠅。
至於上班的情形是這樣的:長安城裡每個人都得上班,不在衙門裡上班,就去各種聯合會。
紅拂得上貴婦聯合會上班,這是因為她不在任何衙門裡就職。
每天早上她都騎著一匹灰色的母驢前往,那驢的樣子像只野兔子,主要是腦門和耳朵像,走在路上聽見那兩袋水晃里晃蕩,生怕它灑了,就用雙手把它們扶住,顯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怪模樣。
據說得了小腸疝氣的男人上了路也是這個模樣,並且老要用手去扶灌進了腸子的陰囊。
到了班上,看見大家都是這樣的愁眉苦臉,並且都學沒牙老太太那樣癟著嘴說話。
不癟嘴的話都是湊著耳朵說的:“我得馬上回家去,水袋漏了。
替我應個卯!”“我告訴過你了,別裝水,裝沙土。
”“漏一身土不是更糟嗎。
晚上到我家來打牌。
”“好罷。
不過我不信你的水袋真漏了!”紅拂上班的單位是二等貴婦聯合會,簡稱“貴婦聯(乙)”,同事的年齡都不太大,而且都有點賴皮。
長安城裡除了貴婦聯(乙),還有貴婦聯(甲)和貴婦聯(丙),全稱是一等貴婦聯合會和三等貴婦聯合會。
只是這一宇之差,就有很多區別。
貴婦聯(甲)裡面全是些老太太,什麼下墜啦,癟嘴啦,身上的餿味啦,都是自然形成的,用不著假裝。
而貴婦聯(丙)的成員全部蓬頭垢面,兩眼發直,有些人還要穿著緊身衣由兩名健婦押送前來上班。
一位貴婦應該成為哪個團體的成員,是由她們婚姻的性質來決定的:假如她是明媒正娶,就是一等貴婦,自然是貴婦聯(甲)的會員。
假如她是事實婚,亂倫婚,扒灰婚,先奸后娶等等,就是三等貴婦,成為貴婦聯(丙)的成員。
這種女人本身就有點五迷三道,就算原來達不到瘋的程度,等被評上了三等之後,自然也就達到了。
紅拂的情況當然評不上一等,因為她不是娶來的,和三等也有一定的差距,因為她也不是搶來的。
最後折衷了一下,評為二等。
其實她在這裡也不大合適。
這個等級如果不算她,就是清一色的軍旅婚。
軍旅婚的來歷是這樣的:大唐的軍隊在平定四海的戰爭中,很多戰士年齡很大了,但還沒有結婚。
在這種情況下出現了一種作法,每攻下一座城市,未婚的戰士們就把貴族女校包圍起來,把校長叫出來,用刀柄敲打著她的頭說:把你的學生都叫出來,從我們中間跳—個做丈夫——否則血洗了你這個鳥學校!然後那些女孩子就走了出來,穿著白上衣、黑裙子,怯生生的看著腳尖;猶豫了好久之後,走到一個看起來鬍子比較少、年齡不太大的大兵面前說:就是你罷,然後就大哭起來了。
始終沒被挑上的戰士免不了怒火中燒,闖進學校,把教師、校長、女校工連同燒火的老婆子全部一掃而光,不過這些人都屬於貴婦聯(丙)的範疇。
第二天早上,那些女孩子全跪在營帳前面給大兵擦軍靴,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你的那個怎麼樣?羅圈腿。
討厭死了。
你的呢?滿身的毛,也討厭。
我不怕羅圈腿。
我也不怕滿身毛。
於是就換了過來。
那些兵大爺對新討的老婆都認不的確,所以也不管。
因為有這種換來換去、烏七八糟的情形,所以對於軍旅婚的評價不能太高。
但是軍旅婚對於穩定軍心乃至取得戰爭的勝利都起過很大的作用,而且這些女人都曾跟隨丈夫行軍打仗,還有人流過血負過傷,這種情況也不能不予考慮的,所以就有了貴婦聯(乙)這個等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