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紅拂夜奔 - 第44節

紅拂和貴婦聯(乙)不合拍的情形,頭頭們早就注意到了。
有一天下班的時候,她被幾個穿太監服飾的人截住了。
那些人亮出了大內的腰牌,對她說:請跟我們走一趟。
紅拂想:腳正不怕鞋歪,就跟他們去了。
這些人下巴光光的,說話奶聲奶氣,看來是真太監。
紅拂跟著這些人七拐八拐,到了一個地方,遇上了一個人,讓她給他們做姦細,彙報同事的各種言論。
還說,你的情況我們了解,你是參加了興唐戰爭的老戰士,和那些前朝餘孽不一樣。
我們正準備把你調到貴婦聯(甲)去,在此之前,你要為我們做這件事。
紅拂乾乾脆脆地拒絕了作姦細,並且說,她一點也不想去貴婦聯(甲)。
那人就說:好罷,這也由你。
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別人。
咱們將來會再見面的,衛公夫人。
紅拂覺得此人不懷好意,回來後晚上睡覺時告訴了衛公。
照她看,長安城裡的一切事衛公都應該諳然於胸。
衛公聯想到不久前遇刺的事,就連打寒噤,說道:這不是我的設計。
你不要去招惹他們。
而第二天早上紅拂就發現梳妝台上有張紙片,上面畫了一個嘴唇,嘴唇上有個叉。
這件事把紅拂氣壞了,走在路上見了穿太監衣服的人就沖他們喊道:我和我丈夫的悄悄話,你們也要偷聽嗎?那些在內廷服務,抽空出來買草紙的老實巴交的小太監聽了,個個都是目瞪口呆。
四 和這些喜歡瞎打聽的太監打交道,紅拂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而且這也不是最後的一次。
第一次是在評定貴婦品級的時候,人家把她請到一個廢庫房裡,讓她說說當年和李靖私奔的情形——尤其是一切與性有關的細節。
紅拂說:這和你們有什麼關係?結果馬上就引起了誤會,轉眼之間就被剝光了衣服,倒吊在房樑上,在那裡搖搖晃晃地像只蝙蝠似地說道:看來我是非告訴你們不可了——把我放下來罷。
紅拂簡直是製造誤會的天才,這一點和我是一模一樣。
她說:這和你們有什麼關係,意思是說:這是我和衛公之間的事,和你們其他人有什麼關係?但是別人的理解卻是:這是女人和男人之間的事,和你們太監有什麼關係?像這樣的話公公們當然不愛聽,所以就把她倒吊了起來。
在把她放下來的同時還給她上了一大課,換言之,狠狠折騰了她一頓,以證明性這件事太監也懂。
但是這一課講的什麼,紅拂又沒有聽懂。
她對太監們說:你們用的這些代用品比李靖的那個傢伙差得遠。
於是那些太監就面面相覷,搞不清是把她再吊起來好呢,還是放在地面上。
不過那一次人家記錄了她的交待材料后就放她走了,還給她熨了熨剝皺了的衣服。
第二次是請她做姦細,這一次相當客氣,既沒有剝衣服,也沒有倒吊,因為姦細要自覺自愿的人。
這兩次都算是例行公事罷,你要知道,頭頭不知道別人的隱私事,又沒有姦細,就不成其為頭頭。
但是第三次就不一樣了。
那些太監見了她就笑嘻嘻地說:衛公夫人,說過我們要見面的,果然見到了吧。
而紅拂一面和他們寒暄,一面就自己脫下衣服,身手矯健地爬上了房梁,把自己倒吊在那裡,然後說道:你們問罷。
我準備好了。
說起自殺這件事,我以為有各種各樣的情形。
有人自殺使人覺得可怕,有人自殺叫人覺得可恨,還有人自殺叫人覺得莫測高深。
雖然紅拂自殺已經得到了頭頭們的批准,是為夫殉節,但是誰也不信紅拂是因為思念衛公才想死掉——眾所周知,早在衛公死前好幾年,他就只會閉著眼睛打呼嚕了(如前所述,李衛公並不是只會打呼嚕,但是這一點別人並不知道),誰要是思念他,就是熱愛噪音。
更何況紅拂現在是一品夫人,人又漂亮(如前所述,這一點她自己並不知道),想找多少情人都能找到,不論是男情人還是女情人。
故而紅拂的自殺是使人莫測高深那一種。
紅拂這一輩子盡干叫人莫測高深的事。
對於這種人,頭頭們理所當然的對他們沒有好印象。
我雖然歲數不很大,但知道不少自殺的人。
根據我的記憶,頭頭們對死人往往比對活人還要仇恨,給他們一大堆罪名——自絕於上面,自絕於人民,遺臭萬年等等。
但是這些罪名卻嚇不著死人。
不管怎麼說,他們給頭頭們留下了一個大難題,就是如此美好的今生今世,那些狼心狗肺的傢伙怎麼忍心棄絕。
就以紅拂為例,假如她真的因為喪夫而求死,這倒是可以原諒,怕就怕她言不由衷。
假如是這種情況,就得趁她尚未死透問個明白。
但是這件事要留到後面去講述。
現在要說的是紅拂是怎樣在長安城裡製造誤會。
這些事由我說來娓娓動聽,因為我最大的專長也是製造誤會。
如果我說,生活是件很麻煩的事,其中最大的麻煩是避免誤會;最起碼紅拂同意。
對我來說,次大的麻煩是我不夠聰慧,一個費爾馬定理就證了十年,這樣我在智力生活里所得的樂趣就抵不過痛苦——假如我是牛頓、笛卡爾,特別假如我是歐幾里得,一切會好得多。
這個說法對紅拂就不適用,她以為自己最大的麻煩是不夠漂亮,這大概是因為男女有別吧。
男人總覺得自己不夠聰明,女人總覺得自己不夠漂亮。
因為這最大的麻煩和次大的麻煩,所以生活中快樂少,苦惱多。
但我不抱怨,因為抱怨也沒有用。
小的時候,老師就對我說過:看你也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你怎麼老和別人不一樣呢?我聽了甚為得意,正在飄飄然,忽然被老師狠狠掐了一把,她說:你以為我在誇你哪?等我長大了,一聽到頭頭們說這句話(看你也是兩隻眼睛……)就能夠領悟,用不到別人掐了。
但是我這一輩子也就到了這個程度,沒有什麼進境,不知道怎樣才能不讓別人注意到我這種不幸的缺點(只長了兩隻眼睛和一個鼻子)。
最近一次系主任找我談話,也對我說了這句話,這是因為我聽他說話時不專心。
這是我的老毛病,而且為此得罪了很多人。
後來我發現聽別人說話時用力看著他,別人就不容易發現這一點。
最早是看他的眼睛,左眼看他的右眼,右眼看他的左眼,研究他眼膜的顏色和質地,瞳孔的形狀,看得久了甚至能看出他眼底的血管是否硬化了。
但是這種看人的方法很是招人討厭,現在改為看鼻子,看久了也能把對方的鼻頭看到臉盆那麼大。
我們系主任的鼻子是蒜頭形的,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將來是個酒糟鼻。
酒糟鼻是因為皮膚長了瞞蟲。
我看得清清楚楚,瞞蟲怎樣從他的這個毛孔鑽出來,從另一個毛孔鑽進去、但我愛莫能助——如果揮拳去打,雖然可以消滅蟎蟲,但他的鼻子難免就要受到傷害。
紅拂和我不一樣,我們說到過,她向虯髯公學習過劍術,並且久經戰陣;假如一名老兵槍打得很准,那也不足為奇。
她和頭頭們談話時也是盯著對方的鼻子看,看到了蟎蟲,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佩劍把蟎蟲削去。
這種助人為樂的行為在事後是很難解釋的,因為蟎蟲只能在高倍顯微鏡下或者聽了頭頭們半小時的訓話后才能看見。
所以她根本就不解釋,轉身收劍而去。
別人看到的就是:一等貴婦和大內出來的太監正在和她說話,她忽然掣劍威脅人家。
結論是紅拂不僅狂妄,而且危險,後來就把她的佩劍沒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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