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紅拂夜奔 - 第21節

李衛公老了以後裝傻,是因為他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這時候他覺得拚命去解決數學問題實屬無聊,因為就算你不去解那些問題,後世的人也會把它們解出來;做那些古怪發明也實屬無聊,因為你不去做那些發明,別人也會把它們做出來。
唯一有趣的事就是睡覺。
這種想法和我某些時候的想法很相像。
我說的這些時候就是我想費爾馬定理想累了的時候——我已經證明了四十八個引理,每個引理都有二十頁厚,而且都證得非常漂亮。
這說明我的證明能力非常強。
可惜的是這四十八個引理都和費爾馬定理沒有一點關係——在這種時候我就躺倒睡覺,一睡就是四十八小時。
無須說明,我睡覺和李衛公睡覺是不同的,他是在證明了一切以後睡覺,我是在證明一切以前睡覺。
但我不是利用一切機會睡覺,他卻總在睡。
年輕人和老人的區別在這裡吧。
人在年輕時充滿了做事的衝動,無休無止地變革一切,等到這些衝動驟然消失,他就老了。
根據紅拂的回憶,李衛公一生活力最旺的時刻是他躲在菜地里的時候。
從傍晚到午夜,他都在用各種姿式和紅拂作愛。
而紅拂的精力沒有他充沛,所以經常干著干著就睡著了。
午夜時分他跑出去挖河,表面上的理由是河道里有積水滋生蚊子,實際上是剩餘精力無處發泄。
天還不亮他又跑回來繼續干那件事。
這種情形使紅拂從青年到中年一做愛就要睡覺。
假如條件許可的話,她總要在背後墊上五六個鴨絨枕,然後就是黑甜一夢。
醒來以後如果發現衛公對她進行了肛交,就打他一嘴巴。
事實上自打她逃出了楊素的府邸,就覺得自己已經進入了夢鄉。
和精力充沛的人在一起就會是這樣。
在這方面我有切身體會,我們的系主任就是這麼個精力充沛的人。
他是個黑胖子,每天系裡系外狂奔亂跑,假如在辦公樓門口遇上我,就在我背上猛擊一掌(那力道簡直是要打死我),說道:小王,看了你的論文,寫得好哇。
再寫幾篇。
然後就揚長而去,把我剩在樓道里,目瞪口呆,臉從上到下,一直紅到了肚臍眼。
這時候我總想,等他發了論文,我也如法炮製:頭兒,看了你的論文,寫得好!然後一掌打得他鮮血狂噴。
當然,我得事先練練鐵沙掌,現在無此功力。
他開了四門大課,又帶了二十多個研究生,這還嫌不夠,星期二五還要召開全系會,從學生考試作弊到廁所跑水說個不停,全是他一個人說。
我到了會場上就伏案打磕睡,睡著睡著,覺得有人在掐我。
睜眼一看,是位四五十歲的女同事。
她帶著憐憫嫌惡的神情說,看來你該帶個圍嘴。
原來我的涎水把褲子都打濕了,好像尿了褲子。
假如臉朝天就無此情況,但是頭兒就會看見在會場上有人頭仰在椅背上,四肢攤開,大張著嘴,兩眼翻白。
不管怎麼說,現在我還是尊重頭兒的,不想這麼干。
紅拂是在背後墊上枕頭,兩腿翹得高高的,然後就睡著了,我則是頭往前一趴就睡著了。
這兩種情形在表面上有很大的區別,實際上卻是一樣的。
等我睡著了,隨便你幹什麼。
因為紅拂的緣故,我對愛睡覺的人很有好感。
我本人就是個愛睡覺的人,假如不是要證費爾馬定理,我恨不得整天都睡。
而小孫就是個愛睡覺的人,我經常聽見她高叫一聲:好睏哪!然後她就蓬頭垢面,把身子裹在一件睡袍里。
跑出來去廁所。
我痛恨合居這種生活方式,它使人連睡都不好意思;我還很想回答一句:你睡吧,怕什麼。
但是沒有說出來,因為那話不一定是對我說的。
轉瞬之間水箱轟鳴,她從廁所里出來奔回去接著睡了。
我很同情小孫,作為一位女士,她肯定沒有在哪兒都睡的勇氣。
我不但在全校、全系、教研室的會上酣睡,而且在歌詠比賽上也睡著了。
那一天是五一節。
校工會組織歌詠比賽,要求教職工全體參加。
我和大家一樣,換上了白襯衫藍褲子,就在後台等上場的當兒,我倚著牆睡著了,結果就沒有上去唱歌。
這對我是一件好事,我的位置是在最後一排中央,站在三級木台上。
萬一在那裡睡著了,從上面一頭撞下來,不但我自己性命難保,還要危及校長。
因為我準會撞到第一排中央,他就在那裡坐著。
根據這種切身體會,我認為楊素家裡也老開會,有一位老虔婆老在那裡作報告,從節約眉筆到晚上別忘了洗屁股,什麼都要講到。
紅拂就在那裡睡著了。
但是睡覺也不敢閉眼睛,因為在楊府里犯了錯誤,就會被亂棍打死葬進萬人坑。
因此與其說是在睡,不如說是愣怔。
相比之下,能夠生活在今天是多麼幸福啊,我們可以相當安全地睡了。
在這方面我的覺悟很高,就是在熟睡中被頭頭們提溜起來訓上一頓也不回嘴,因為我深知我們的處境已經大大改善了。
文化革命里我插隊時,遇到了一位軍代表,他專在半夜一兩點吹哨緊急集合,讓大家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
誰要是敞著扣子,就會受批判。
所以我們都是穿戴整齊,頭上戴帽子,腳下穿球鞋的睡覺,看上去像是等待告別的遺體。
這位軍代表是包莖,結婚以前動手術切開,感染了,龜頭腫得像拳頭那麼大。
有同學在廁所看見了,我們就酌酒相慶。
我喝了一斤多白酒,幾乎醉死了,以後什麼酒都不敢沾了。
五 我自覺得是精力不夠充沛的人,和紅拂是一樣的。
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能夠睡覺是一種幸福。
伴隨著睡眠到來的是漫長真實的夢。
根據我的統計,一個小時的睡眠可以做出二十個小時的夢,所以睡覺可以大大地延長生命。
另外一方面,醒著也沒什麼有意思的事可干,除了胡扯淡,就是開會。
所以後來紅拂說,躲在菜園子里的時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期,那個時期真實和夢境都混為一體——死柳樹的黑色剪影,籬笆上藍色的喇叭花,窪地里的積水,表面上蒙滿了飛蟲,偶爾飛進房裡來的大如車輪的白蝴蝶,等等。
她還在三十多度的緯度上看到了北極光,這是地理學家無法想像的。
她拿出一個皮面大本子給別人看———那些別人都是些達官貴人的小姐,不良少女之類——裡面是衛公在土地廟裡給她畫的裸體像,因為畫的是她,她就以為是自己畫的了,這是個不小的疏忽。
她還告訴她們說,大幅的都丟了,真是可惜呀。
那些女孩傳閱那本畫冊,畫冊里有一幅紅拂的身體全是些棱面。
有人就說:這是立體主義罷。
紅拂大笑著說:什麼立體主義!這是睡茅草硌的!還有人神秘兮兮地問道:紅拂阿姨,當時性生活一定很和諧吧。
她馬上就警覺起來,說道:不能告訴你們,你們是未成年人。
別人勸了她一陣,她才說:衛公傢伙很大。
再過了一會,她就什麼都說了,而且還格格地笑了一陣。
既然如此,還不如當初不警覺。
警覺了以後再講這些,腐蝕青少年的罪名就更加鐵板釘釘。
和我們相比,虯髯公是精力充沛的人,所以他就當了大頭兒——扶桑國王,把腰板挺得筆直,一天到晚主持會議:臣子們的御前會,后妃會,王子會,公主會,每周還要接見鄉下來的老人,忙得不可開交。
不管家裡家外,事無巨細,他都要過問。
所有的人都說他是好國王,只有后妃們對他不滿意,因為他身上纏著紅拂的頭髮,像個大蠶繭,而且睡覺也不肯解下來。
那些女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大棕包。
有時有人氣不憤,想要切腹自殺,他又一本正經地召見,勸解。
勸解無效又一本正經地安排一切:自殺穿的衣服,切腹用的刀,等等。
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了,那個女孩子走進指定的房間,在四角點上蠟燭,就在人家找准了肚臍眼要下刀子的時候,他又一頭撞進去說:務請鋪好席子,拜託了!血水流到了地板上要招螞蟻。
假如不是扶桑少女,準會一刀捅到他喉嚨里去。
但她只是鞠上一躬。
說道:哈依!有一點我們都要承認:扶桑人比我們抗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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