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虯髯公的所作所為,有一點需要補充的地方。
雖然他口口聲聲說道紅拂是他的紅顏知己,他永遠愛她,其實這是個神話。
而要解釋這個神話,起碼要提到以下三個方面:第一,他和紅拂之間既沒有肌膚相親,又沒有海誓山盟,假如他真的終身不渝地愛上了她,那就是柏拉圖式的愛情,很高尚。
第二,他說自己只愛紅拂,這樣可以吊吊后妃們的胃口;至於害死了多少女孩子他倒是不在乎。
第三,他當扶桑國王雖然是合法的,工作也是無可挑剔,但畢竟是外國人。
扶桑的愛國志士們喝醉了酒,總要大吼大叫:咱們堂堂扶桑,難道沒人了嗎,讓外國人當國王?然後就去刺殺他。
虯髯公雖然多次遇險,但總是毫髮無傷。
他幾乎是刀槍不入,因為身上纏了一寸多厚的人頭髮。
身為扶桑王,滿身纏這些揀來的東西,弄得又餿又臭,又長痱子又長虱子,總要有點高尚的理由罷。
紅拂就是這個理由,因為頭髮就是她的,雖然她後來不要了。
解釋了這些,就該說到有一陣子虯髯公想把紅拂抓回楊府,以便亂棍打死葬入萬人坑,並為此到處奔忙。
當然,虯髯公又是一個善良的人。
他確實決定了在紅拂被逮回去行將被亂棍打死時給她講講情。
但是我們都知道,像這種講情連狗屁都不頂。
像這類狗屁一樣的講情話我聽得多了。
比方說,在分房會上有人這樣講:分房首先考慮某主任——然後是某教授——當然了,像王二那種與人合居的情形我們也該適當考慮一下。
別人都考慮過了,拿什麼來給我適當考慮?我聽了這種話,總是說道:不要考慮不要考慮,我使得挺好的,鄰居是女的,還很漂亮。
他們聽說我這樣的男光棍和一個漂亮單身女人住一套房子,當然很是痛心,但是房子緊張,也無法可想。
我講這些話其實一點用沒有的,但是對狗屁就是要頂它一下,最起碼要讓狗肛門出氣不暢。
我說小孫很漂亮,這也是一種神話,最起碼不能夠一概而論。
有時候漂亮,有時候不漂亮。
她剛剛睡醒時,坐在過廳里的椅子上,失魂落魄,臉上的光澤就如死人一樣灰暗,披頭散髮,看上去就如一棵正在落葉的榆樹。
她伸長了脖子兩眼發直,又有點故作深沉的模樣。
但是你要是問她怎麼了,她就說:睡覺睡累了。
這種說法也有一點道理:比之坐在會場上不動腦子的信口雌黃,睡覺是比較累。
但是要與證數學定理相比就太輕鬆。
這個女人坐在過廳里時,身上穿一件人造絲的睡袍——那種料子假裝不起皺,其實皺起來一塌糊塗——露出很大一片胸膛。
她乳房上面有好幾道皺紋,這種現象說明她趴著睡覺,壓到了那裡。
作為一個女人,連自己的乳房都不認真對待,肯定是不可信任。
我想她們頭頭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在圖書館里她雖然也算是個老資格,但始終不受重用。
六 我們從書上可以知道中國歷史上有很多名人,還能知道他們之間的交情如何,誰是誰的人等等,就是不知道他們吃什麼東西,那些東西是怎麼做出來的。
據我所知,紅拂和李靖躲在菜地里時,吃的是熬芋頭和煮茄子。
芋頭不是北方產的小芋頭,蒸熟了綿軟那種;而是南方的獨頭大芋頭,二三十斤一個,越熬越硬,最後就變成一鍋白湯加上幾塊碎磚頭的模樣。
而茄子不是北方的大圓茄子,嫩時紫得發黑;而是南方的長條茄子,有黃有綠,只是頂上帶一點紫色,煮了以後軟綿綿糟兮兮,吃到了嘴裡也不知是什麼東西。
這兩種東西在烹調時有很大的簡便性,既不需要油,也不需要鹽,只需要若干柴火。
我們插隊時沒東西吃,頭頭們就讓我們吃這些東西,還說這都是現在才能吃到的美食。
但是我越吃越覺得難吃,吃芋頭覺得它太硬,噎得透不過氣來;而吃茄子感覺相反,只覺得嘴裡有一堆軟軟的東西往下鑽,好像嗓子里進了爬蟲,毛骨悚然。
我絕不是個膽小鬼,所以當時吃下了很多煮茄子,但是後來絕不去碰這種草本的果實。
但是紅拂的情形和我有很大不同,她以前吃過的一切和這兩種物質有本質的不同,所以也就不知如何來評價。
她一邊吃一邊看李靖的臉色,心裡想:只要他一皺眉,我就說難吃;只要他一匝嘴我就說好吃。
但是衛公始終毫無表情,所以她也不知道如何發表意見。
後來她就想:發表什麼意見幹啥,我就跟著瞎吃算了。
這說明她對這些事一無所知,這樣的好處是不存偏見,壞處是顯得呆板。
吃完了飯,李靖又拿吃剩的芋頭湯刷牆,紅拂也跟著刷。
她覺得這件事比較有意思,就說:你別管,我都刷了。
根據這種敘述,紅拂說她躲在菜地里時最為幸福,也是一種神話。
那裡不過是一大片窪地,裡面充滿了菜園子味,聞慣了的人一定會說很難聞。
但是紅拂沒有聞慣——楊府里到處都是麝香味、檀香味,濃烈得能熏死蒼蠅;人吸多了那種氣味,也會覺得頭暈眼花,鼻塞氣重——她聞到了這種氣味,倒覺得鼻子通暢,神清氣爽。
那裡還有好多蚊子,但是不大叮她。
據那些蚊子反映,紅拂的血味道古怪,和以前吸到過的血大不一樣,再說她的皮膚太緊湊。
叮起來有困難。
早上她醒來時,一團冷冰冰的白色霧氣闖到房子裡面來,還有一個幾乎是陌生的男子用撲過來的姿式睡在她懷裡,頭髮粗糙的像馬鬃一樣。
他渾身冰涼,肌肉堅實,用手指輕輕一捏,感覺捏了一匹馬。
他身上還有一股種馬的氣味。
這種感覺莫可名狀,所以她想:這就是幸福罷。
這種將信將疑,捉摸不定的情緒持續了很久,直到李靖當了衛公,建好了長安城,還是沒有改變。
而衛公每天早上醒來時,看到自己躺在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懷裡,也要想上半天才能記起來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終日勞作,但並不太知道自己都幹了些什麼。
這是因為他腦子太多,一個腦子乾的事,另一個一點都不知道。
與此同時,那二百五十六個公差像發了瘋一樣滿城找李靖,卻總找不到。
過了十天的期限,他們的腦袋也被砍掉,然後送到四門去懸挂。
因為這一回人數較多,頭頭們派了四個劊子手,還派來了四輛牛車,供運輸人頭之用。
為了把頭分得平均,在砍頭以前先把他們分成了四隊,臉上分別寫上了“東”、“西”、“南”、“北”,好像一些麻將牌。
砍完了以後把他們堆在牛車上運走,這時候那些人頭詫異怎麼會有如此多的人擠在自己臉上,就彼此瞠目而視。
李衛公從自己家裡逃走後的事情就是這樣的。
第五章 一 李衛公躲在菜園子里,好幾百個公差也找不到他,洛陽城因此出了毛病,雖然還不能說是病入膏肓。
公差們找不到李靖,是因為他們用不著菜園子,想吃菜儘管到小攤上拿。
而且公差這行業是世襲的,故而他們不但用不著菜園,對這個概念也很陌生。
怎麼也想不到洛陽城裡還有一大片用竹籬笆隔成方塊的地方,裡面飄著菜園子味。
而別的人就算想到了李靖在菜地里也不會告訴他們,巴不得他們都死光。
這種情形不但在公差中引起了悲觀情緒,而且在劊子手中間引起了大恐慌,因為假如找不到李靖,到了秋天他們每人一次要砍掉好幾千個人頭,這是無論如何改進刀具也做不到的。
所以他們就自動集合起來改進工藝,自己出資造了一台木頭的砍頭機。
這台機器的目的是加快砍頭的效率,不是提高砍頭的質量,所以無論從外觀到原理和法國人後來發明的都不一樣。
它有三層樓高,立在城中心衙門門口的廣場上。
假如計入頂上的風車,就有六層樓高;用風力的原因是要節省人力。
這機器設計嚴謹,構造複雜。
因為太複雜了,所以可靠性有一些問題。
拿肥豬做實驗時,有時候砍下的豬頭大家爭到打破頭,因為那不僅是豬頭,而是豬的前半身;有時候砍完了的豬還能一溜煙地跑回家去,從此以後嗡聲嗡氣的講話,因為鼻子被削去了。
有時正在砍頭,風卻停了,做實驗的豬發出一百多分貝的叫嘯,過路的公差聽了以後兩腳發軟走不動路。
而拿死囚做實驗時,平時最乖的死囚見了這台機器都要拚死掙扎,並且都表現出了驚人的力量,非有二十個人不足以把他按進機器里,在機器上寫上了“快捷,舒適,新潮”的標語也不管什麼用。
當然,這台機器還在改進之中。
除此之外,還有人建議在市中心到四門之間挖掘運河,以便浮運人頭。
頭頭們正在考慮之中。
那一年對洛陽城裡的豬和公差可不是個好年頭,就像一九五七年對聰明的中國人不是什麼好年頭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