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紅拂夜奔 - 第20節

三 李衛公不見了以後,滿城的公差都在找李靖,尤其是那二百五十六個即將被砍頭的公差——其餘的也很急,因為按這種速度很快就要輪到他們——有人想到了李二娘這條線索,於是就闖到李二娘家裡去,逼問她李靖上哪兒了。
李二娘說不知道,那些公差就動手逼供,就地取材地找了四根筷子夾在她左手的指縫裡,用力一捏。
李二娘的那隻手馬上變得像只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腳的小雞,在這種情況下她當然是暈過去了。
醒過來一看,自己的右手也在那些人的挾持之下,就說:能讓我拿手絹擦擦眼淚嗎?擦完了淚,她又要求去小便一下。
等這件事做好了之後,她回來坐在椅子上,把手指伸到筷子中間,深吸口氣,做好了慘叫的準備,就說:捏罷。
那些公差看她這個模樣,以為她不知道李靖在哪裡,就不再問她,全都離去了,臨走還給她帶上了門。
其實李二娘完全知道李靖在哪裡,但是一開始她覺得李靖是她的老相好,假如未經拷打就說出去未免是不夠意思。
等到經過拷打了以後,她又覺得很疼,因此仇恨這些公差,更不肯說出來。
這就是說,雖然她願意出賣李靖,卻沒法子出賣他。
正確的作法是先打她一頓,然後去道歉,然後再打。
就如先把一個人打成右派,然後給他平反;然後再打成他個什麼東西,再平反;不管什麼東西都經不住這樣折騰。
李二娘知道李靖準是藏在菜地里,因為過去他們常到菜地去玩。
那地方原來是片沼澤地,後來雖然把積水排幹了,蚊子還是特別的多,雖然不是每隻蚊子都咬人,但是撲到臉上也很討厭。
他們倆在菜園子中間的小路上溜彎時,李靖常常縱身躍過籬笆,到裡面采一朵黃澄澄的南瓜花出來,一本正經地獻給她。
那種花像破紙片一樣,很難看,有好多討厭的花粉,而且是偷來的。
但是假如豆角不開花。
在菜園子里就不可能有更好的花了,所以李二娘把它戴到頭上,然後它就在那裡變成了爛糟糟的一團,好像一團屎。
她還能準確地知道李靖是藏在那個破廟裡,因為有時候李靖把她帶到那座破廟裡過夜。
這種想法和有飯不在家裡吃跑出去野餐是一樣的。
她對爛紙頭一樣的南瓜花,對破廟裡那些扎人的茅草都恨得要命,就像她痛恨李靖一樣。
李二娘是個二十六歲的寡婦,到了這個歲數,人就該理所應當地痛恨一切。
李二娘只是不痛恨上面,因為大家都應該尊敬頭兒。
但是上面來的人闖到她家裡來,把她的手捏壞,所以她連上面都恨起來了。
那些公差走了以後,她跑到後面的作坊里去,把手插進酒糟里止痛。
對於沒有見過酒糟的人我要解釋說,這種東西的樣子就像是牛糞,因為正在發酵中,它的氣味臭不可聞,但總是熱烘烘的,可以起到熱敷止疼的作用,但是與此同時,酒糟的氣味也染到她身上,藏在衣服裡面和頭髮里。
現在我們提到一位造酒的風流寡婦,總要想到她滿身酒香。
其實不然,她們全都是滿身糟臭,好像從醬油缸里鑽出來的一樣。
李二娘在街上走動時,身後留下一道氣味的長廊,走到她身後的人聞了總要失口嚷道:酒坊街的!李二娘聽了以後氣得發瘋,大叫起來:我是酒坊街的,干你什麼事?洛陽城裡破土地廟邊上的菜地有老大的一片,簡直有半個洛陽城大。
除非到了家裡沒有菜或者該收拾園子的那幾天,誰都想不到有這麼個地方。
那裡溝渠縱橫,渠邊上長著柳樹,有半數以上死掉了,樹皮綻開,掉下來成堆鋸末似的蟲子屎,日暮時分,不管是活柳樹還是死柳樹,都在天上留下黑色的剪影。
除此之外,水邊上還長滿了茅草,那種草是三棱的,異常堅硬,把它割下來苫房頂是再好也沒有了。
李靖看到這種草,就想到應該割上幾擔去補補自己的房子——但是已經晚了,他的房子已經不存在了。
因為這個原因,李靖就挑了幾擔膠泥,把破土地廟抹得平平整整。
這件事說明,修整自己的家是人們的天性。
我住的房子里,廚房是黑油油的,過廳里鞋子縱橫,而且有一股餿臭的氣味。
這叫我感覺心情鬱結。
於是我就努力收拾了一次,從灶台上刮下了半斤多油泥。
這種東西實在棄之可惜,因為裡面含有大量的食用油,但是留著也沒有什麼用。
然後我又把自己的房門打開(這是給過廳照明的唯一方法,因為它沒有自己的窗戶,而燈泡又壞了),收拾過廳,先是清潔了地面,然後去對付那些鞋。
我想把它們配好對整齊地放起來,但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難,因為左腳的鞋很明顯是比右腳的多。
這種情形只有在小孫長了兩隻左腳時才有可能,但這和我平時的觀察又不一致。
就在這時候,門打開了。
小孫睡眼惺松地走了出來,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說:你折騰什麼呀,真討厭!我也很想對她說她那個樣子很難看,但是沒有講出口來。
因為我知道這樣說得罪人。
後來她發現我在揀她的鞋子,又顯示出一點慚愧的樣子,不過還是說:這房子還不知道能住幾天呢,瞎折騰些什麼?這種話我一聽就頭疼。
不過最後她還是受到了我的帶動,把廁所里的便器刷拿出來——未刷時,那東西呈舊茶缸子的色澤,刷了以後就有五六成新。
李衛公在菜地里又發明了把地面抹得像鏡面一樣平的方法,他把白膏泥調稀了灌到屋裡去,讓它慢慢沉澱,地面就變得異常平整,人走到上面都有倒影。
然後他又把四壁抹好,用河溝里揀來的卵石拋光。
這間房子就此變得像正午時分的沙漠一樣亮堂,散發著水和石灰的氣味。
後來他在這間房子里以紅拂為模特畫了好多裸體畫,這些畫里不包含數學定理,也沒有政治寓意,畫的也不是領袖人物。
所以每一張都是偉大的傑作。
這些畫都沒有流傳下來,因為畫上的人物既美麗又性感。
而根據我們國家的美術理論,畫上的人物絕不能美麗,更不能性感。
這件事實在可惜,因為這是衛公一生藝術成就的精華,而且他作這些畫的態度是非常認真的。
舉例言之,假如他覺得在一幅畫上紅拂的眼睛不夠黑,就往她眼睛里滴眼藥水,使她瞳孔散大;如果覺得太黑了,就用另一種眼藥水使她瞳孔縮小,以致她經常什麼都看不見。
假如在一幅畫里紅拂乳頭的位置稍低,他就用一根翎毛去挑逗,使它翹起來,假如位置太高,往上面哈氣使它鬆弛。
這種調整是如此的頻繁,以致她說:要長繭子了。
四 洛陽城裡有一片低洼地,裡面全是菜園子,李衛公犯了事的時候躲在裡面。
後來他建造的長安城裡就沒有低洼地,城牆裡面的地面是黃土鋪成夯實的一個平面,公差在半寸之內,夏天下起了猛雨,積水都不知自己往那邊流才對,經常平地積起一尺多深,但是等雨停了之後,整個長安城裡沒有一個水窪,而且城裡也沒有雜草,故而夏天城裡一隻蚊子都沒有。
據說生在長安城裡的人身上不長汗毛,也沒有陰毛和腋毛。
這一點一定讓歐美女人羨慕不已。
長安城裡沒有一隻狗,一隻青蛙,天黑以後連鳥也不來,故而是寂靜無聲,十分磣人。
李衛公怕皇帝不喜歡,就設計了一種機器青蛙和一種機器蟬,命令每家都要各買十隻,天黑以後上足了發條放出去。
因為上面寫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別人揀了以後一定會送回來(留在手裡沒有用處,只是累得自己多上幾個發條罷了)。
那種青蛙就呱呱地怪叫著到處亂跳,假如在你家的后牆下別住了跳不動,就會吵得你一夜睡不成覺,因為它的全部發條動力都用來叫,可以把你耳朵吵聾。
在這種情形下,唯一的辦法是出門去把它找到,這時它的行走部分往往已經發生故障,再也跳不動了,但你可以用三重棉被把它裹起來,放到箱子里,等天亮再做處理;或者是扔到鄰居的院子里,讓人去解決這個問題。
機器蟬放出去以後會一面吱吱叫,一面沿一條極不規則的軌道飛行,因為怕它撞壞,所以機器蟬的外殼是鐵鑄的,所以對定夜路的人相當危險,撞一下就會頭破血流。
防止這種危險的方法是天黑以後不出門。
李衛公還設計過一種機器螢火蟲,在試用階段就造成了幾起火災;設計了一種機器看家狗,但是在試用時發現它誰都咬,尤其是喜歡咬主人;所以這兩種發明就沒有投入生產,雖然不是沒有改進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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