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出生在北京城,故而我有幾分北京城,雖然現在北京城和我出世時大不一樣了。
後來我考上了某個大學,故而我又有幾分某大學。
當然這大學和我初考進去時也是大不一樣,當時校園裡還有些地方有幾分像草坪或是花園,現在則全然不像。
現在到處都在蓋房子,故而到處都像是堆料場。
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因為人多了,需要房子住。
根據我的觀察,北京城和某大學里的人都是一副人頭攢動的景象,所以我不像一個人,而像是一大群的人。
比方說,我在證費爾馬定理,心裡卻老在想假如證了出來,一定能讓同事大吃一驚。
其實費爾馬定理就是費爾馬定理,跟同事又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驚嚇他們?再比方說,我在學報上登了篇論文,心裡就老在想不知小孫看到了沒有。
其實人家小孫是圖書館的文史部的,看數學學報幹什麼。
我的腦子老像有一大群人在朝四面八方亂扯。
李衛公和紅拂跑到洛陽城的廢土地廟裡靠偷人家的菜過活時,他的腦子裡也是這樣。
除此之外,他還老要自怨自艾,說:我幹嘛要去喝那些黃湯子呢?不喝也死不了的。
我幹嘛要上別人房頂上去跑呢?人家打我兩下就打兩下罷——全是些不知所云的昏話。
總而言之,他心思紛亂,情緒低沉。
但是衛公畢竟是衛公,在這樣的心情之下,干起缺德事來,分寸絲毫不亂。
偷了人家的土豆、芋頭,還知道把秧子栽回坑裡去。
人家來刨土豆,一看底下沒結土豆,就以為是沒長好。
如果是偷南瓜,就用刀子把南瓜肉挖走,把瓜瓤裝回去,再把外皮重新拼起來。
人家收南瓜時,看到瓜大空心,就記在種籽商的賬上,下回再也不買他的種。
如果他偷黃瓜茄子,總是把大的偷走,在原來的地方移上中個的,中個的地方移上小個的。
園主一看,以為自己見了鬼:滿園的瓜果越長越小,最後都長沒了。
如果他偷別人一棵白菜,准把剩下的全拔起來,栽到相鄰的園裡去,讓兩位園主相互廝打。
這說明缺德也有天才,衛公就是這樣的天才。
這片菜園子總是沒有人,偶爾有人來收拾一下,也不久呆。
除了大家都有別的事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因為這裡有股氣味,十分的厚重。
紅拂問李靖這是什麼味時,衛公說是菜園子味,後來又說是蔬菜味。
其實那是大糞味,只不過是經過發酵,長了蛆的大糞,味道很特別——臭味雖然不夠猛烈,但是十分滯重並且令人噁心。
人們拿這種物質來澆菜。
但是他不想這樣告訴紅拂,恐伯她知道了這些,就再也不肯吃這些蔬菜了。
在洛陽城的那個廢土地廟後面有一口淺水井,井水綠油油的不大幹凈,裡面還有無數的青蛙,當你走近它時,那些青蛙紛紛跳下水去,井裡就撲通撲通的亂響。
李衛公拿了一個棉花團浸了自己的尿,拴在一根線上放到井裡捉青蛙,然後又從井裡打水燒來喝。
後來他又把這種水盛在一個大碗里叫紅拂來喝。
開頭紅拂想要提醒他一句:這水裡有他的尿。
但是又想到自己已經把頭髮鉸了跑出來,這件事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就把水接過來,惡狠狠地盯了它半天,然後猛地喝了一大口。
出乎意料地發現這種水倒沒有很厲害的騷味——這件事叫我想起我在農村時淘井的事來,我們吃水的井底下其實臭得很厲害,誰都不願意淘井,因為它可以使你對生活失去信心——除此之外,紅拂還下定了決心,不為和李靖私奔的事而後悔,所以在任何時候都要往好處想。
比方說,雖然現在要喝這種不幹凈的水,但是起碼不用拖著三丈長的頭髮走來走去,實在輕鬆多了。
三丈長的頭髮雖然好看,但是它要從頭皮上吸收營養,所以就會使人頭腦昏昏沉沉,並且落下耳鳴的毛病。
人家還說,蓄了一輩子長發的人死掉以後,你把她的腦殼破開,一下子找不到腦子——腦子已經縮到花生米那麼大,附在後腦殼的某個地方,其它地方是空的。
這種情形在那人活著的時候敲她的腦殼就能聽出來,所以紅拂在楊府里經常敲自己的腦殼,只是因留長發留得耳鳴,故而聽不出空了沒有。
但是公平地講,頭髮也有很多好處。
因為它是活的東西,所以冬暖夏涼,比任何卧具都要好,在蓄長發的時候,紅拂既不需要睡衣,也不要鴨絨被或者涼席,只要裹在頭髮里就可以睡著了,但是偏偏有那些東西。
現在沒有了頭髮,迫切需要睡衣、被子、席子,但又沒有,只有泥地上的一堆茅草。
我們還沒有說到李靖和紅拂做愛的情形。
李衛公以為紅拂既然和他私奔,這件事就屬自然。
但是他首次向紅拂提出時,她瞪了他好半天,然後才用喝水時那種毅然絕然的神情說:好吧,然後就把衣服都脫掉,說:這件事我可是一點都不懂。
等幹完了以後,她坐起來說:這件事一點都不好玩。
假如虯髯公知道她是這樣草率地行了苟且之事,一定會氣壞了。
有關這件事,紅拂後來是這麼說的:我從楊府里跑出來找衛公,本來是想找點有意思的事乾乾,誰知一見了面他就用那個肉棍子扎我——這件事有什麼意思呀!這段話說明紅拂對性生活的態度始終不積極,她私奔的理由只是追求有趣。
在此之前她已經知道了衛公是個怪人,證明了費爾馬定理,並且害死了半城的人,因此她就認定了衛公一定是個很有趣的人,跑來找他。
這件事叫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發生的事,那一年是一九七七年,我在一個小工廠里當工人。
有一位數學界的前輩陳景潤在哥德巴赫猜想的證明方面取得了進展,而且陳前輩當時是光棍一條。
我的女同事們知道了這個消息,就紛紛寫信追求他。
她們的理由是陳景潤證出了數學定理,他是多麼有趣呀。
其實純數學,尤其是數論,乃是世界上最無趣的事。
一個人如果不是悲觀絕望到了極點——比方說,像我現在一樣,就決不會去碰那種東西。
這個例子是要說明,要分辨一個人是否有趣,決不能拿他的數學造詣做判據。
事實上衛公,我,陳前輩都不是最無趣的人,但是這純屬偶然。
我知道很多數學家都無趣之極,但是我本人也是數學家,不能吃裡扒外地把他們的名字舉出來。
我們知道虯髯公在楊素府里很受頭頭們信任,這只是一部分情況。
其實他本人也是個小頭兒,而且有責任心。
因為這個原因,他只好整天坐在地上,除了嚼草鞍之外什麼都不能幹;這和今天的頭兒只好坐在那裡,除了公文什麼也不能看是一樣的。
這件事就叫作上班。
一早一晚不上班的時候,他就干點以身作則的事:打掃衛生,修整花園等等,掃地時一直掃到紅拂的房間里去。
這件事的動機是不盲而喻的:他是個老光棍;而紅拂在自己房間里總是穿得很少,甚至什麼都不穿。
但是他一走進紅拂的房間,就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把他的臉扭到門口方向,不管怎麼轉身,臉部的方向總是不改,好像他的鼻子是指北針,門口就是北一樣。
不要以為像他這樣的大劍客會輕易扭斷了脖子,也不要以為任何人的脖子可以長久地扭下去。
事實上,只要一出了紅拂的房門,他的頭就會一連轉上好幾圈,直到轉回原位。
還有一點要補充的地方,不是他自己要扭脖子,而是脖子自己極了過去。
對於這件事,紅拂是這麼評價的:假如虯髯公不是假正經的話,那他就是造大糞的機器。
後來這種脾氣使他在扶桑大吃苦頭,因為他的后妃到他寢室里過夜時,為了鄭重,總是把所有的好衣服全穿上。
從傍晚到午夜,他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往下剝和服,因為要做到鄭重其事,所以半夜都剝不光。
從午夜到天明他把脫下來的又重新套上,好像在包裝磁器,準備出口歐洲,而扶桑女人為了矜持,一點忙都不肯幫。
像他這樣后妃成群的人還要用手淫來救急,叫人真不敢相信。
假如我是他的話,就在床頭放一把大剪刀。
當然,像我這樣的人也只能做工會小組長,當不了扶桑國王。
如果不扯那麼遠,就該說到,紅拂不穿衣服是什麼模樣,他一點都沒看見。
假如我寫道:當時紅拂的乳頭是鮮紅色的,好像兩個血管痣,或者說,像兩小粒剛摘下來的鮮草莓,看上去很好吃;紅拂的陰毛烏黑油亮,彷彿經過梳理;虯髯公就會對我的書閉上眼睛,大叫一聲:淫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