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手續辦妥,盡到了對鄰居的責任,紅拂以為可以洗洗臉梳梳頭就上吊了,家裡卻來了一大群人,其中為首的是個魏老婆子。
這位老太大在宮裡面工作,專門負責嬪妃上吊事宜。
她來傳達皇後娘娘的慈旨說,紅拂這個小蹄子,幹什麼都是亂七八糟。
魏大娘,你去替我指導指導。
從那時起,紅拂上吊的準備事項就在專家的領導下進行,和她自己沒了關係。
這件事已經列入了計劃,拿到了指標,此後的事情雖然還很複雜,比方說,工部要行文到嶺南,要當地砍一棵上等的楠木,來給紅拂做棺材;國子監要把紅拂寫入明年魏徵丞相的國情咨文內本年度社會風氣繼續好轉一節;國史館要把她修入正史;中書省要給她擬定謚號等等,這些都和她沒有了關係。
她只管等到一個良辰吉日死掉就可。
而且這一點也和她沒有什麼關係:不到那個日子,她想死都死不了,到了那個日子,她想活也活不成了。
這就是說,雖然紅拂暫時還是活著的,但是我們已經可以把她當作一件事了。
六 有關紅拂殉夫自殺的事,還有些可以補充的地方。
她初萌死志時,覺得自己在如何死掉這方面缺少想像力,就跑去逛自殺用品商店。
據我所知,現代所有的自殺方式,在大唐都有了。
比方說,現代有用手槍自殺的,唐代也有,只不過是用單手操作的短弩,對準自己的太陽穴發射一支七寸長的弩箭。
現代有用管道煤氣自殺的,而在唐代是用銅皮製做的燒炭的爐子燒出煤氣來,再經過水洗冷卻,用管道導到口鼻里,保證你吸到純凈的一氧化碳。
只有觸電自殺很麻煩,必須在雷雨天放出鐵線風箏去招引天上的雷電。
不管怎麼說,在大唐朝的長安城裡,想要死掉的人可以得到一流的服務。
自殺用品商店甚至擁有一支打井隊伍,供那些決心投井而死,但又不想污染水源的人服務。
但是在出動那支隊伍之前,店裡的自殺顧問總要勸你淹死在一個水晶槽子里。
那個槽子里養了各種金魚熱帶魚,還有幾隻綠毛烏龜,在那裡你可以與家人揮手告別,一面就近欣賞美麗的水族,一面從容步入陰曹地府,這種死法實在很高尚——當然,也花費不菲。
紅拂雖然當時正在喪偶的哀痛中,見了這樣琳琅滿目的商品,也不免精神為之一振。
你知道吧,女人就是喜歡這種景象。
眾多的式樣,眾多的質地,眾多的選擇。
這就叫消費。
當時她說:我恨不得把各種死法全都來過。
等到和店裡的經理談過之後,才知道此地眾多誘人的死法里沒有一種是屬於她的。
她是朝廷命婦,死法要由頭頭們安排。
當時她一氣之下就大放厥詞,喪心病狂地攻擊大唐朝的制度,順便也把已死的衛公罵了一頓,因為這些制度都是衛公制定的。
像這樣的話當然不能讓她白說了,早上十點鐘她亂說了一頓,吃午飯時現場記錄就裝訂成冊,冠以《李衛公未亡人反動言論》的題目,呈到了皇上手裡。
皇上看了勃然大怒,幾乎要下一道旨意,宣布李靖是前朝反動頭子楊素的走狗,是埋進大唐心臟的一顆定時炸彈;這樣就可以“辦”李靖,順理成章地宣布紅拂是他的同謀,把她抓起來收拾一頓。
幸虧皇后及時勸說道:急什麼呢?紅拂沒死,還在我們手裡;皇帝以為此言有理,就沒有下那道旨意。
否則的話,我們就不會知道世界上有過一個李衛公,更不會知道他證出了費爾馬定理。
中國歷史上有好多人都被“辦”過,然後就消失了,好像從來就沒存在過一樣。
現在可以說說紅拂為什麼對大唐的制度不滿意。
李衛公在大唐位極人臣,紅拂的地位也極高,兩口子的薪水加在一起什麼都買得起,但是什麼都不能買。
舉例言之,假如紅拂需要一件內衣,她本可以去買一件純棉的,或是真絲的,或是開斯米,或是毛麻混紡的;雖然最終只能買一件,但是當她在純棉、真絲、開斯米、毛麻混紡中選擇一件時,就等於把上述織物一齊佔有。
做為女人,生命的很大一部分是為了純棉或真絲或開斯米或毛麻混紡,但是她只能擁有一件粉紅色的厚法蘭絨睡袍,穿上好像卡通片里的粉紅豹。
這就不是買不買得起的問題。
說實在的,假如不嫌金子太沉、太冰人,她完全可以買件金片內衣穿上。
主要的問題是她不能買。
按照大唐的制度,一品命婦只能夠穿法蘭絨的粉紅睡袍。
而這種睡袍也只能夠有一種式樣,這種式樣又是衛公做的設計——誰讓他是大唐第一聰明的人呢,所以他除了設計城市,設計制度,還要設計女人的內衣。
這種睡袍長及足踵,有一個風帽,還有六個盛東西的口袋,正面有二十四個絆扣,既不好穿,更不好脫,總體上像個結構複雜的布口袋。
套在這種口袋裡,紅拂一尺七的腰圍和肥婆三尺三的腰圍就沒了區別。
李衛公還活著的時候,每天晚上紅拂都要穿著這種袍子把他臭罵一頓。
而在那種時候,李靖總是只睜一隻右眼躺在床上,為她解那些扣子,等到扣子解完,紅拂罵完,他才把兩隻眼睛全睜開。
李靖一死,紅拂沒有了可罵的人,覺得活著沒有意思,就想尋死了。
這個故事說明,想證明自己是聰明人是一件很要不得的事,不但會給自己招來麻煩,還會連累老婆。
但是李衛公當年急於證明自己很聰明時,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些。
等到已經證明了自己聰明,就沒有了後悔的餘地。
七 李衛公住在洛陽城裡,背後跟著兩個公差時,感到很大的壓力。
這件事的起因是頭頭們已經知道了他是個聰明人,對聰明人頭頭們總是要嚴加防範。
然後他就把全部聰明放在了擺脫那兩個公差上,取得了很大成功。
有一天中午,他一個人跑到酒樓上喝悶酒,喝醉了之後和酒保打了起來。
李衛公是一個流氓,身上藏有兇器,具體地說,是一根帶有倒鉤的鐵鏈子,人稱蜈蚣鞭那一種,一下打在對方的臉上,把整張臉全扯掉了。
後來這個酒保傷好了,每天出門前都要用蜂蠟在臉上塑出五官。
看起來還是滿漂亮的,只是不能喝熱湯。
只要他把臉對著一盆熱湯,整張臉都要軟化,下墜,甚至流淌,坐在他對面的人則有可能被嚇死。
衛公幹了這件壞事,大家都覺得不能原諒他。
全體酒保,大廚,甚至老闆娘都擁到樓上來打他,手裡拿著菜刀,火叉,頂門杠;別的客人則向他投擲醬油壺。
李衛公不能抵擋,就從窗戶跳了出去,落到了鄰居的房頂上。
這一下更糟了,隋朝的房頂是一層單批瓦放在椽子上,被他一踩稀里嘩啦。
房主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一腳一個天窗。
這種情形誰都不能忍受,所以那些人也跑了出去,揀起碎磚爛瓦就打他。
有關這件事有需要補充的地方:不管哪朝哪代,總是磚比土坯值錢,瓦又比磚值錢。
我們花了錢買了瓦鋪在房頂上,可不是為了叫人踩碎的呀。
我年輕時在雲南插隊,有一陣子在副業隊里,制過瓦。
這種工作的煩難之處是要制出上等的泥巴。
這種泥要能夠在地上垛成矮牆而不倒塌,然後從泥垛上用弓割下一片泥,製成筒形,等它幹了破成三片,就是瓦坯。
這種堅韌的泥則是要用土和水經反覆踐踏來製成。
這一步可以用老水牛來完成,但是必須制止它往泥里屙屎,不管多大的一攤泥,進了一泡牛屎就全完了。
好在牛屙屎前要揚起尾巴,在這種時刻你必須猛撲過去,按住牛尾巴,把它拖出合泥的現場。
而牛在大便時被人打斷,脾氣則會變得非常之壞,完全不肯合作。
我常在幹這種事時被它們甩出老遠,甚至被甩到草房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