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可以談談李衛公年輕時證出費爾馬定理的情形。
假設是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而且是在乘輪船旅行時證了出來。
然後輪船沉了,只剩我一個人逃到了小島上。
在這種情況下,我當然不忍心讓我的心血埋沒,就在一個短波發報機上把它胡亂髮出去,根本就沒想過會不會有人收到,更沒想到會有什麼回應。
李衛公也是這樣的。
他被人打怕了,所以是用最隱諱的語言寫出,並且寫到了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只求能把它印發出去,根本不想讓人讀懂(這就是我到現在仍不能讀懂的原因)。
但是這件事馬上就有了回應,每個月的初五,他準會收到一張匯票。
大隋朝的匯票和現在的大不一樣,現在不論是West union的Money order,或者是中國人民郵政的綠字彙款單,都能看出是誰寄來的。
而隋朝的匯票是用烙鐵烙在一張皮革上的一些花紋,不僅看不出是誰寄來,也看不出匯了多少錢。
我們知道的只是:假如那匯票是牛皮的,那就是五十兩紋銀,假如是馬皮的,那就是一百兩紋銀。
但這兩種皮製成革以後很難分辨,所以唯一的辦法是找一頭牛和一匹馬,根據這兩個動物誰聞了匯票流眼淚來確定其價值。
李靖收到的匯票是牛聞了就哭的那種,所以是五十兩紋銀,正好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
這種匯票上可以有四個字的附言,假如你是給新婚夫婦匯賀儀,就在兌匯處要求工作人員烙上百年好合的字樣。
假如人家死了人,你匯奠儀,就要求烙上節哀順變,等等。
李靖拿到的匯票上卻是免開尊口四個大字,叫人十分摸不著頭腦。
而且自從他收到了第一張匯票,他身後就出現了兩個公差,不管他到哪裡,那兩個人都跟在他背後,並且手執一半紅一半黑的棒子。
這種棒子人稱水火棒,有人說紅代表火,黑代表水,和在一起是陰陽調合,風調雨順之意,但我懷疑是否有那麼吉利。
紅是流血的顏色,黑是淤傷的顏色。
水火在古代是大小便之意,水火棒就是打你個屎尿齊出之意。
李靖和別人說話,只要超過了五句,公差就給對方當頭一棒,當場把人家打開了瓢。
這樣就不再有人和李靖說話,這使他很寂寞。
他去問那兩個公差,這是為什麼,人家也不回答。
問急了就用腳尖在地上寫幾個字:奉上級指示。
這件事發生在李衛公年輕的時候,是他證出並印發了費爾馬定理的結果。
這樣他就證明了自己是蓋世的聰明,並且以這種聰明換來了每月五十兩銀子的收入。
照我看這些錢相當不少。
只可惜頭頭們看上了你可不是光給你錢而已。
李衛公對此缺少思想準備,所以後來捅了大漏子也就不足為奇。
李衛公背後跟上了兩個公差之後,就不再憤世嫉俗、而是感到很憋悶,很不自在。
他開始挖空心思地擺脫那兩個盯梢的傢伙,在這方面他還有一些辦法。
方法之一是他上了高拐,在街上猛跑,讓那兩個傢伙駕著短拐在後面氣喘吁吁跟著,跑上一段,就把他們甩下了。
但是後來那兩個傢伙找來了一輛輕便的驢車,這一招就不靈了。
兩條腿怎麼也跑不過四條腿呀。
另一個辦法是帶助跑地跳過一座房子,然後就到了另一條街上。
考慮到他踩著兩丈的拐,這樣的作法並不像表面上那樣驚世駭俗,但是在另一條街上降落時,有可能把拐腳插進人家的天靈蓋。
你在馬路上行進時,也不喜歡看到有些體重很大的人從空而降,所以衛公一幹這種事,就變成了老鼠過街,人人喊打。
後來他又發現了新的反盯梢方法,那就是手挽包袱去乘地鐵,在一團漆黑中描眉畫目,換上女人的服飾,裝上假乳房,使那兩個公差認不出。
但是這黑地里做這些事很不容易,描斜了眉,畫歪了嘴是常有的事,有時還會把假乳房裝到背上,看起來像只駱駝。
李衛公就是這樣用盡心機,其目的只是想一個人清清靜靜地去喝一會酒。
五 李衛公死了以後,紅拂也不想活了,她想自殺死掉,但是大唐朝制度嚴明。
一切都要納入計劃,所以她每天都要往各種衙門跑,給自己辦理殉夫的手續。
官員們對她很客氣,對她的打算也很贊成,但是還是要她等指標。
她需要各種指標,首先,需要一個非正常死亡指標。
這是因為長安城裡每年只能有三百人非正常的死掉,死於車,兵,水,火的都在內,毒藥也在內,只有病死老死不在內。
這件事要由刑部衙門辦理。
管這件事的官兒查來查去,發現各種死法的人都已大大超過了指標,只有下月上吊死的人還有空額,所以就批准她上吊死掉。
紅拂對這種死法很反感,又皺眉毛又翻白眼。
嚇得那位官員連忙給她跪下來,說道:夫人,這件事一定要求你多多關照。
假如你隨隨便便抹脖子死了,我們全科的俸銀都要罰掉,大人孩子都要喝西北風了!拿到了准許上吊的批件后,又要到禮部去辦手續,這是因為寡婦殉夫屬於意識形態的範疇。
禮部風氣司的官員卻說,這個季度殉夫的人太多了,使整個社會空氣趨向悲觀。
所以起碼要等到下一季度。
為這件事又得和刑部扯皮。
除此之外,還要在死掉之前註銷各種註冊,戶籍,會員等等。
這些事情多得簡直辦不完。
而且不能托別人辦。
不管怎麼說,她有車子,有身份,已經佔了好大的便宜。
最起碼到了禮部可以在貴賓室喝著香片等候接待,用不著像那些小寡婦那樣,在辦公室門外站隊,戰戰兢兢地聽到裡面怒吼連聲:光想自己立貞節牌坊,就不想想給我們的工作帶來多少麻煩!紅拂是個極富想像力的人,偶爾聽到人家在喝斥別的寡婦,就要聯想到自己身上去。
雖然每個人都對她說,大唐朝的命婦申請殉節她是第一人,光這一點就很值得尊重,但是她還是覺得這些話是在說她。
在禮部填寫有關表格時,在“殉節動機”這欄里,她填上了“覺得活著太麻煩”。
後來在別人的一再啟發下,才添上了思念衛公。
這樣添了以後,她覺得活著更麻煩了。
後來她又發現表格上有“殉節方式”一欄,就填上了“割腕”兩個字。
後來禮部官員看那張表時,就說刑部批您上吊,您怎能割腕呢。
這份表只好重填,想要貼上張白紙條改過是不成的,因為這是命婦殉節,有關材料恐怕要呈皇上御覽,有貼補的地方不行。
可是那些表格少的也有三四十頁,全都要用工楷填寫。
重填真是麻煩死了。
後來紅拂才發現,想死掉也不容易,這些手續老也辦不完。
正是因為這些手續老也辦不完,所以長安城裡每個寡婦都在辦殉節手續。
這樣可以寄託她們的哀思,同時也表示死了一個丈夫她不是無動於衷。
有了這樣的名聲,將來再醮起來也方便。
所有殉節的寡婦要去的衙門,牆上都貼滿了徵婚啟事,而且有無數執綽子弟在那裡和排隊的女人歪纏。
有好多女人排了幾次隊,就和別的男人結婚了,真正堅持到底死掉了的,十個里也沒有一個。
而且就是那個死了的,別人還要說她是找不到對像絕望而死的。
幸虧紅拂有大唐第一美女之名,所以還沒人說她是因為再嫁不出去才要尋死的,但是所有外面的人見到了她,總要說她有志氣。
家裡的對她則有另外一種說法,比方說,她女兒就老說:媽,你都那麼大年紀了,還出這種風頭幹嘛?就和現在一個人報名去西藏時人家說他的一樣。
紅拂被這種境遇逼得要發瘋,但是手續還是辦不完。
有時候人家說,還要再研究一下。
有時候人家說,已經報上去了。
但是到上面去一問,卻說沒見到來文嘛——大概是送公文的老鼠碰上貓了。
直到她忍無可忍,宣布說不辦這些手續了,自己要去找根繩子吊死算了。
這一下大家都著了慌,忙著給她四下催辦。
這樣在李衛公死了六個月之後,紅拂的殉節手續總算是辦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