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二刻,懷慶侯府幾扇角門俱開,扎著白色汗巾的下人們拿著訃告,往侯府各家親友處遞去了凶訊。
懷慶侯庶出的幼女病亡,在京中不過掀起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水花,這樣一個既不受寵又不起眼的庶女沒了,若不是因為孟淮之如今正炙手可熱,怕是上門來道惱的人都不多。
王夫人上房的小佛堂里依舊是煙霧繚繞,聽到李進家的來報:
“太太,向閣老家差人來給太太道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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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王夫人微微闔著眼睛,捻動著佛珠的手指一刻不停,“你去說一聲,就說多謝惦記著。五丫頭去了,我這心也空了大半,身子不好起不得身,容我失禮。”
“是,太太。”李進家的不敢多說,忙恭恭敬敬地垂首下去了。
上房內各處此時已經換上了略微素凈的擺設,尊不避卑,一個庶女去世,王夫人身為嫡母,自然不需守孝,但特意避忌,也能博得慈母之名。
想到此處,李進家的不由心裡一陣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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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了王夫人幾十年,是當初進門的四個陪嫁丫鬟之一,這麼些年,這位主子的脾性她自認摸得一清二楚——衝動、蠢笨、易受挑撥,有時雖然手段狠了點,但到底不是真正的毒辣之人。
誰知道,這樣一個好拿捏的主兒,竟然會……都說為母則強,在面對與獨子攸關的事情上時,大概任何一個女人都會變得陰毒可怖,可以做出任何的殘忍之事。
只是不知道,大爺回來了,又要如何收場?
大爺可不是傻子,一句發急症人沒了,糊弄不了大爺。李進家的滿心憂慮,有心想從這攤渾水中抽身,但王夫人覺出端倪后,派去查探那段兄妹私情的人就是她。之後威逼拷打那個叫魏紫的丫頭,把五姑娘給……也全都是李進家的奉王夫人之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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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她脫不了身,只能指望著太太能壓制住大爺,不讓大爺追究此事。
也怪她自己,當初怎麼就一時嘴快,說大爺是不是對五姑娘太上心了些,這讓才太太起了疑心,派人去查,沒想到竟真查出了一樁驚天秘聞。
李進家的長吁短嘆,坐立難安,一時疑心王夫人會不會將自己滅口,一時又擔憂孟淮之知道此事後的反應,正自焦慮,忽聽有人來報:
“大爺回來了!”
她心頭一緊,匆匆忙忙想掀簾入內,只見一道高大人影已大步走來,毫不客氣地將李進家的往旁邊一推,李進家的一個趔趄,勉強站穩,一瞥間看到那人面容——
夜色深濃,燭火幢幢,他神色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只有那一雙眼睛,冷得似冰,利如鷹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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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子刷拉一聲掀起,又在急急捲起的氣流中驟然垂下,一道布簾,隔開了屋內屋外,兩個世界。
屋裡很暗,即便已是深夜,只點著寥寥幾盞燈燭。平常總是珠圍翠繞的一眾丫頭媳婦一個也無,篤、篤、篤、篤……那是犍槌敲擊著木魚的聲音。
孟淮之滿腔的驚怒不解,忽然就在這一刻消失了。
自從他因為妹妹被送到城外別莊等死的事大發雷霆后,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能認真來王夫人上房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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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是為妹妹不值,想替妹妹討回公道。後來在妹妹的勸說下與府中和解,他又忙於朝中公務,忙著籌劃自己和妹妹的未來,越來越少地在這裡出現。
所以他沒有注意到,母親不知在什麼時候開始吃齋念佛了,也沒有注意到,那個此時正跪在蒲團上的背影,短短半月,就瘦削蒼老。許多
……果然,母親已經知道了。
紙是包不住火的,而這件事,他也沒打算瞞雙親一輩子。這份對立遲早都會來,只是,不能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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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一瞬間閃過幾分酸楚,孟淮之知道,自己是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母親生他養他,將他如珠似寶地撫養長大,她固然對不起很多人,但從沒有對不起自己。
“娘……”他張了張口,沒有像以往那樣稱呼“太太”。青年沙啞的聲音寂寂回蕩,沒有恨,沒有怒,只有切齒的愧疚和乞求。
“求娘告訴我,五妹妹,在哪。”
但是事已至此,他無法回頭,也不想回頭。
沒有人回應,王夫人彷彿一尊木像,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木魚。
篤、篤、篤、篤……
煙霧裊裊升起,拈花趺坐的佛像無悲無喜,面目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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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突然,一下重重的撞擊聲響徹佛堂。堅硬的地磚上鋪著團花地毯,但那地毯再厚軟,肉體與地磚用力相撞時,碰擊出的聲響依舊教人心驚。
王夫人捻動著佛珠的手一頓,繼而恢復如初。
咚!咚!咚!……碰擊一聲比一聲更響,一聲比一聲更沉悶,王夫人的手不停顫抖著,死死攥住了佛珠。
“她死了。”
她終於開口,聲音陰冷:
“我親手給她灌了毒藥下去,一刻鐘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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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頂好鍋蓋【蹲
兄長請留步84
咚……碰擊聲停了一瞬。
下一刻,那沉悶又響亮的聲音再次回蕩,咚!咚!咚!咚!……每一下,都像在剜王夫人的心。
“求娘告訴我,五妹妹,在哪。”
額頭上有溫熱的感覺涌了出來,孟淮之知道,這是因為他的頭已破了。太過頻密的疼痛,到最後就會麻木,松煙色的團花地毯上洇出了一小團血色圖案,那是他前額的形狀,也是他一次又一次磕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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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不會殺了她的,她固然恨絕了妹妹,但不會殺她。弒女之罪,依舊為天下所不容,母親本不是那樣心狠手辣之人,即便因為他和妹妹的私情恨之若狂,但母親也明白,假若妹妹真的香消玉殞,母子間,便再無任何迴轉的餘地。
她在逼自己放手,逼自己妥協。
他該妥協嗎?想必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告訴他,不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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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倫、不孝、不悌、不智,他曾為自己的滿腔才華抱負而驕傲,今時今日,他卻成了為天下所不齒的大罪人。
有一瞬間,孟淮之忽然明白了在別院的那天晚上,妹妹說的那句話,她說——
“我不要你的心。”
這心於他們來說是沉淪是罪孽,是大逆不道,是狂悖妄執,可是,人若沒有了心,又怎麼活下去,連苟延殘喘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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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頰上已不知是血是淚,視線在那熱流的沖刷下漸至模糊,但孟淮之叩頭的動作,沒有一絲一毫停頓。
她不要他的心,是他偏要給。她本可以平安和順地過完這一生,是他將她拉到這一灘泥淖之中,又害她與自己共沉淪。
漸漸地,他叩頭的動作終於越來越遲緩。地毯上的血色徐徐擴大,好像是很久,又好像是一瞬間,他入目所見,都是那刺目血痕,有哭聲隱隱傳來,不停回蕩——
是母親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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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孟淮之已經聽不到了,也看不清,他滿臉鮮血,太陽穴嗡嗡作響,母親的聲音飽含怨毒:
“……別磕了!不許再磕了!”
“好,你很好,那個賤蹄子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我真該一杯鴆酒毒死她!”
“你不是要去找她嗎?你去找!”
“我把她賣了,一兩銀子就賣給了人牙子。我特特吩咐了,要人牙子把她賣到最臟、最腌臢的地方,最便宜的窯子,一個銅板就可以讓男人上十回!”
“哈哈哈,你去找吧!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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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一緊,孟淮之猛然起身。他的步伐早已踉蹌不堪,每走一步,劇痛如入骨髓。但他沒有分毫停頓,毫不猶豫地沖了出去,只聽到身後傳來王夫人歇斯底里的大笑,和笑音里的悲聲。
……
輾轉三個月,孟淮之找了她三個月。
當日將她賣出去的是李進家的,但連李進家的都不清楚那個人牙子會將她賣到哪裡。那個人牙子是王夫人特意找來的,並非侯府熟識的幾個牙婆,當日那人牙子領著昏迷的孟然走了,晚上便離開京城,再無消息。
人海茫茫,天寬地廣,縱是懷慶侯府的權勢,縱是孟淮之二品大員的地位,又如何要去找尋一個被秘密送走的人。
找不到了,每時每刻都有這樣的聲音圍繞著他。
他身上的傷還未好,自那日後,便一直斷斷續續病著。但只要一有消息,他就會立刻趕過去,如此操勞奔波,縱是太醫院的聖手來了,又怎麼治得好他的傷?
“……大爺,喝點子粥罷。”小廝天青小心翼翼地道。
行進的馬車顛簸不堪,孟淮之臉色蒼白,唇上一點血色也無。他們這是在趕往揚州的路上,據他派出去的人打探來的消息,有人在揚州看見過與她面容相似之人。
揚州……天下聞名的煙花之地,一個女孩兒落到那裡,又會有何等悲慘的境地。
心口一陣揪痛,孟淮之默然不語。天青又勸了幾句,見實在勸不動,只得放下瓷盞,叫了人來把粥拿出去。
正掀起車簾,天青朝外頭一瞧,忽然僵住。
“……大爺,大爺!我看到姑娘了,我看到五姑娘了!”
什麼?!孟淮之立刻睜開眼睛。
“我看見,她好像跟著一群老尼姑在路邊化緣……五姑娘了,出家了。”
是he【抓緊鍋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