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六月十八,大連郊區。
沒有一絲微風的夏夜悶熱難耐,半人高的野草靜靜地耷拉著腦袋,隱伏在叢中的小蟲也收起了鳴叫,彷彿被空氣中浸染的不祥震懾住了似的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空曠的野地上,數十名日本軍人圍成一個圓圈,黑洞洞的槍口指向正中的青年,殺戮的氣息漸漸瀰漫。
“你從未把我的忠告放在心上。
”鷹司武人平靜地陳述著友人的行徑,憤怒、痛惜統統沉在心底,早已無力咆哮發泄。
打量下身周被他誘引過來的追捕者們,楚墨涵輕鬆地笑起來,最後一批藥品剛剛送出,接手人成功逃脫,想到這裡,便愉快地接受了鷹司武人的指責,不甚認真地回答,“我是不是應該說聲抱歉?”將槍口對準微笑的友人,鷹司武人只覺一顆心漸漸冰凍,滑至觸不可及的深淵,胸膛空蕩蕩的再無一分熱氣,盛夏天氣,竟覺周身冷得打顫。
“楚君,只要你將所知的地下黨人員名單給我,我可以保證你的生命安全。
”“鷹司君,你知道我不會做一個叛徒,那樣的恥辱足以讓人生不如死。
”楚墨涵無畏笑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不如由你親手畫下終止符。
”幾不可見的顫抖從心窩蔓延至執槍的手臂,槍身忽上忽下似是無力瞄準目標,拖延半晌,扳機終被扣下,槍口冒出的一縷硝煙迅速消散在空氣中,了無痕迹。
槍聲落下,英俊的青年靜靜地躺在地上,胸前滲出的鮮血緩緩流淌出來,染紅滿地青草。
片刻后,執行完任務的士兵按照長官的命令撤了個乾淨,寂靜的曠野只剩下他和他。
扔掉手槍,鷹司武人踉蹌著走到楚墨涵跟前,徐徐跪倒,抱起猶帶溫熱的軀體,在失去血色的雙唇上印下深深一吻。
“我終於不用再害怕失去你。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九日。
胸前傷口稍稍癒合,可疼痛仍未遠去,絲絲拉拉如用銼刀切割,未必比不上凌遲之刑,從沉睡的深淵中蘇醒,第一時間便是這難耐苦痛,楚墨涵唯有苦笑:原來尚未斃命。
沉重的眼帘像是膠布死死糊在眼上,楚墨涵掙扎半晌,終於在力氣用盡之前掀開一條縫隙,迎目撞進一張憔悴面孔,充滿血絲的雙眼蘊滿驚喜,險些便要熱淚盈眶。
“我還活著?!”被自己虛弱嘶啞的嗓音嚇了一跳,楚墨涵皺起眉頭,落到鷹司武人眼裡,心裡一陣揪痛。
一盅溫水遞到楚墨涵口邊,久經乾涸的食道得到滋潤,楚墨涵頓時覺得舒爽許多。
“子彈從心臟右邊擦過,沒有擊中要害,醫生來得很及時,只是失血過多,需要休養一段時間。
”耳畔低語解釋了楚墨涵的疑問,但眼角瞟過潔凈的屋頂和身周擺設,裝飾精緻的和風樣式卻更添了幾分迷惑。
“你們的監獄可真豪華。
”好一會兒等不到回應,楚墨涵扭了臉去看,卻見鷹司武人若有所思望著自己,“這是我在大連購置的居處,你現在就躺在這裡的地下室中。
”出乎意料的答案讓楚墨涵大吃一驚。
“在皇軍的情報資料上,楚墨涵已於十一天前死亡,槍決后的屍體丟棄在郊區,現在應該被野獸啃嗜乾淨了吧。
”楚墨涵還想再問,無奈身體狀況實在糟糕,短時間的清醒已耗費太多體力,昏昏間意識又漸不清,唯在沉入睡眠前聽到低低一句,宛如夢中囈語,“墨涵,我終於得到你。
”一九四一年九月四日。
門外是一條狹小走廊,左側幾級台階與地上相連,卻被一道鐵門鎖住,截成上下兩個空間。
階梯旁一間小小盥洗室,修葺得極是整潔,一如他此時置身的地下居室。
楚墨涵第無數次打量這十坪大小斗室,塌塌米紙拉門,完全日式風格,唯獨房間正中一張西式大床,生生壞了整體格調,顯得不倫不類,可笑之極。
兩個多月休養,楚墨涵身體恢復大半,此時靠在床頭,卻怎樣也笑不出來。
未曾料到友人竟有如此瘋狂舉動,私藏抗日分子,一旦事發,無異自殺。
為免不測,鷹司武人不知自何處尋來一名聾啞老婦照顧他日常起居,除此之外再見不到他人,每日藏於不見天日的地下室里,不知晨昏,只靠電燈度日,生活單調猶如坐牢,憋悶得令人發狂。
扔掉手中小說,楚墨涵騰地站起衝出門去,看著那道上鎖的鐵門發怔,呆立半晌,長嘆口氣,迴轉屋裡去。
看看牆邊座鐘,應是晚上七點,吃掉老婦人送來的餐點,楚墨涵拿起今日報紙瀏覽。
話說回來,如此坐牢也有一樁好處,即是可以看到各類報道。
大連處於日軍統治下甚久,消息封鎖使得普通百姓接觸不到戰爭真實形勢,能夠買到的報紙上儘是些日本人的官方說辭,看了不過多生些悶氣,倒是情報人員,出於工作需要,重慶政府抑或延安政權下的各類報紙皆有搜集。
為免楚墨涵煩悶,鷹司武人每日都拿最新報紙回來,此時在他手上的便是一份大公報,最新報道聲稱美國已對日本實行禁運,支援抗戰的空軍也已抵達戰場,日軍攻勢減緩,已現力拙之相,讀到這裡,楚墨涵不禁放聲大笑。
愉悅地進入夢鄉,楚墨涵知道,今夜應有一場好眠。
好夢正酣中,楚墨涵忽地覺到一股不適,身上沉沉的似有什麼重物壓住,灼熱的氣息噴在臉上,好不熱癢,四肢下意識掙動,卻被縛住動彈不得……迷濛睜眼,混沌不清的意識在身上人的蠢動中剎那清醒,突如其來的震驚讓楚墨涵一時不知所措。
“鷹司,你在幹什麼?”埋在楚墨涵頸間的頭抬起來,燈光下映出鷹司武人英俊的面孔,濃重的酒精氣味從鼻息中逸出,凌厲的彷彿雕隼鎖定食物的眼神顯出一絲猙獰,讓楚墨涵突地起了寒戰。
雙手被按壓在床頭掙脫不出,楚墨涵情急中踢動雙腿抵擋越來越緊密的貼合,卻在慌亂中被健壯的身軀趁機滑進腿間,纏繞得沒有一絲縫隙。
“墨涵,墨涵……”低沉迷亂的呼喚不曾停止,喚起楚墨涵深埋心底的意識,曖昧的情愫終於浮出水面,隨著灼熱器官的進入,一切變得清晰無比……稚嫩的甬道不知承受了幾次熾熱□□的射入,堅硬的器官終於開始軟縮,卻仍固執地不肯退出。
疲憊的身體背負著綿密的親吻和撫摸,無力抗拒。
“墨涵,你不知道,我是多麼喜歡你。
”鷹司武人接近於祈求的表白不停飄進耳中,楚墨涵無法回應,只在昏迷前突然憶起往昔,那時的鷹司武人說,“喜歡的極至,就是佔有……”原來如此。
一九四四年一月九日。
從二樓西面的窗子望出去,一輪明月正掛在半空,照出街上影影綽綽的夜景。
屋裡沒有點燈,暗暗的看得不甚清楚,只在月光射進的地方看出趴在窗台上的人影。
楚墨涵探出身子去看月亮,儘管冷得有些哆嗦,仍是不願浪費這難得的透氣時間。
在地下室住了半年後搬到這棟獨立宅院的二樓,兩年多形如幽禁的生活,本以為會發瘋,誰知竟也慢慢捱了下來,漸漸習慣了這樣清凈的日子,每日看看書,打發掉晨昏時光。
人的慣性真是件可怕的事情,一旦習慣,所有的脫離常規都可以變得微不足道,猛然省起,心驚外更多的只是淡淡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