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著系衣帶的手停了一停,擡起頭看我,一張雪白的臉在陽光下似會發光:“殿下……您今天……”下半句話卻咽了回去,低頭繼續整理我的衣帶:“殿下即將要成年了……漢青等著殿下順利過了這一關……將來,殿下要爲我成禮……可以嗎,殿下?”最後兩句話,他說的聲音很低。
要是風再大點兒,就把他的聲音全蓋過去了。
低下頭,看著單膝跪在我面前的漢青。
他的黑髮只是鬆鬆的挽著,大風吹得髮絲在風中四散,與那紅色的衣帶一起纏絞飛揚。
細白的指頭顫抖著要把衣帶結起來,卻一直系不起。
他沒有擡頭,就是這樣固執的,一意要去系那條帶子。
紅與黑交映得那樣鮮明。
我覺得這顔色鮮明的一刻,會被我記許久。
即使到很久之後再想起來,這一幕也不會褪色的吧。
“等我……過了這一關之後,如果你還是這個想法,我答應你。
”漢青一下子擡起頭來,眼中水氣蒙蒙,隨即又飛快的把頭低了下去:“漢青先謝過殿下。
”恍惚中,一滴閃亮的水滴,落進我火紅的衣襟里,似真似幻,轉眼間消沒不見。
他手指重又靈巧起來,將那腰間的絲帶打了一個美麗的衣結。
不知道會遇到什麽……不知道今晚我會面對什麽。
但我一定要去面對。
坐在備好車裡去輝月的宮殿,車子搖搖晃晃,我把漢青準備的笛子挨枝揀出來試音。
從最長的試到最短的。
最後試的是一枝晶瑩的玉白的短笛。
音樂清亮又不尖細,空靈卻不脆弱,和我想象中應該有的音色最相近。
“就這一枝了。
”我笑著說。
漢青答應了一聲,拿出預備好的佩飾絲縧系在一端,將那短笛裝飾得更加精巧漂亮。
我把玩著那涼滑的流蘇絲穗,舟總管說了句:“這就到了。
殿下是先去與輝月殿下招呼……”“不用吧……”我有些情怯。
對於這個聞名已久的輝月,一想到馬上能見到他,卻覺得有些惴惴不安。
“天帝陛下的車駕應該也到了,既然先不見那就都不見。
我先去與岳總管打招呼,就說殿下親自排演節目,等晚上正席時再晉見。
漢青先領殿下去休息,順便看一下場地。
”我被安置在一間客舍,漢青帶著我們的人去勘場地。
他們舞步已經極純熟,現在要做的只是根據場地調整下隊型。
我不過是在舞蹈的間隙里吹一段曲,去不去看場地倒是無關緊要。
舟總管說我要排演不過是客氣話。
其實,我想我們三個都知道我是在情怯吧。
有些茫然。
這幾天從來沒有這麽閑適過,腦子裡一直亂紛紛的。
晚上……一切近在眼前。
懶懶的推開窗子向外看,午後的陽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可是卻照不進心裡。
如果是真正的飛天,他今天會做什麽樣的選擇?他會怎麽面對這一切?我不是他,卻又是他。
無意識的摩挲手裡的短笛。
非竹非木,非玉非石,不知道是什麽材質的笛子,精美無比。
這是我不熟悉的,陌生的世界。
但卻又是我要面對的,一個真實的世界。
那天我決定要吹一段曲的時候,舟總管教我運氣呼吸,我才發現,原來我可以不歇氣的,把一闕曲由頭吹至曲尾,一口氣都不用換。
原來這真的是一具天人的身體……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這裡如此美麗,如此真實。
我要在這裡生存下去。
我有想要保護的人。
漢青也好,舟也好……我希望他們能生活的自由而幸福。
也希望自己的生命,可以順利平安。
我想保護他們……也要保護自己……所以,我得面對這一切,接受這一切,我需要力量,我必須變強。
笛子慢慢舉起來,挨在唇邊,輕輕的吹響。
曲調隨性而宛轉,象是一陣風,在原野上吹起綠浪。
我有我要保護的人。
我要面對這必須面對的前路。
漢青遙遙向我揮手:“殿下,我們是第四個出場……現在得到大殿去了!”我應了一聲,翻身出了窗子。
身子凌空的一瞬間,心象是脫籠之鳥。
惶恐也好,害怕也好,抗拒也好……都拋掉吧。
一切,向前。
漢青把一個極單薄精巧的面具扣在我的臉上。
象是化妝舞會的面具,蓋住了上半邊的臉,露出口唇和下巴。
我仔細看了看那個面具,上面濃黑重彩繪著奔放四散的花紋,居然有象京劇里的大花臉。
“我以前就戴這個?”“嗯。
”他退幾步看著我:“還好,挺合適的。
既然殿下要吹笛,所以面具下面是要改去的。
”大殿比我想象中還要大得多。
比一個標準的足球場地還要大。
殿堂的華美,廊柱的整肅,壁畫的清雅……還有穹頂上那如星月生輝的長明的琉璃燈盞,次第亮起。
空遠的殿堂,漸漸被晶瑩華彩點飾,流光溢彩。
遠遠的石階一直向上延伸,上面有几案錦墊。
漢青指給我看座次,那是神將的位置,想必今天會來許多的人,所以席次竟然有一百多席。
再向上看,石階一直上去的盡處,是個敞軒,華麗精緻,卻顯得十分大氣。
漢青壓低了聲音,天帝,輝月,星華,還有我,將坐在那個位置上。
“殿下,我們剛才看過了場地,隊型要稍稍拉長一些,樂師和鼓手靠東牆坐,殿下是和他們一起進入殿心,還是……”我四下里看了看,指指廓柱那裡的垂帳流紗:“我等下站那裡吹笛就好,離樂師們近些。
”漢青答應著。
樂人舞伎陸陸續續的進場了,雖然人衆卻是井然有續,從邊門魚貫而入,在已經安排好的靠邊的位置席地落坐,空出殿心一大片場地。
我看看腳下那光可鑒人,一塵不染的地面,微微笑了。
所有人都爭取輕盈無聲,所以……我要的反而是……有聲。
節目肯定沒有這裡的精緻,但是一定是獨特的。
漢青拉著我,和那二百人的隊列在靠東的邊上坐下。
我突然想起件事來:“舟總管呢?”“被這裡岳總管請去幫忙呢,今天賓客極多。
”我哦了一聲,順口問:“我以前,有沒有慶祝過生辰?”漢青咬住了嘴唇,猶豫了一下才說:“輝月殿下是大祭神的弟子,出身也高貴……殿下是……流亡的遺民之子,不知道生辰是何時何日……殿下從前就從來沒有慶祝過。
”這樣啊。
身前身後漸漸都坐上了人,雖然人多卻不雜亂,出入的路徑也早已留出。
“殿下……”漢青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明年……我爲殿下慶祝生辰,好不好?”我愣了一下……漢青……好可愛,想要安慰我呢……輕輕點了點頭,我微笑著說:“好,一言爲定。
”他也笑起來,明麗的臉一瞬間耀眼動人。
忽然四周一下子靜寂了下來,聽到衣物隱隱摩擦的聲音,有司事唱名:“天帝陛下到——”所有的人都起身拜倒行禮。
我聽到那些步聲從殿堂深入走來,一路步上高階。
然後,一個清朗平和地聲音道:“今日是爲輝月殿慶生而來,理應衆人同樂,不必拘禮。
平身。
”可是那聲音里卻威嚴流轉,令人聞而起敬。
這就是天帝?那個掌握我命運的人?我今晚必須面對的人?頓了一頓,另一個聲音說:“陛下駕臨,輝月殿蓬畢生輝。
”我愣了一下。
這聲音……不象是耳中聽到,卻象是一縷月光,映亮眼目。
又似一線清風,拂面生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