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階下的人紛紛起身重又落坐。
我有些怔忡。
漢青握著我的手,緊了一緊,輕聲道:“楚姿姑娘第一個上場。
”我嗯了一聲,集中注意力看向場中。
“是楚姿姑娘……”漢青的聲音很小。
象乳燕般靈巧飛翻的舞伎的中間,站著纖纖身影。
是楚姿。
恭身下拜,然後盈盈站直。
那一身衣裳有藍的金的青的桔的華彩,異常華美異常。
象清泉似的樂聲流泄,她緩緩的折腰,展袖,從極靜到靈動只用了一秒種不到的時間,瞬間象一隻翩飛的蝶,華翅張揚,彩光四射。
那是沒有看到她的人,想象不到的絕美華麗。
蝶飛鳳翔一樣的靈動,花長霞舞似的斑斕。
彩袖張揚,細腰旋舞,長裙象怒張的牡丹,向四周驕傲而矜貴的綻開,雲霞一樣的漫舞開的輕紗彩帶。
沒有言語可以表述的絕美。
舞姿與樂聲配合得毫無間隙,一毫一發的不協調都沒有。
讓人移不開視線,說不出話來。
妙曼蒙弊所有思緒,輕盈纖巧的翻飛,腳不沾地。
這是天人的蝶舞麽?奪目絢爛,妖嬈絕豔……楚姿,楚姿。
耳邊卻傳來漢青小聲疑惑:“奇怪……”我努力剋制自己不受控制的視線:“什麽奇怪?”“輝月殿下不喜歡這樣濃麗的顔色的……以前楚姑娘每次獻舞都是素衣絹紗……”大約是爲了更好視覺效果吧。
雙目緊緊看著那一抹火焰般跳動游移的光影。
羽衣霓裳,翩躚優雅。
這象是一個最美的夢境,令人沈醉而不願返。
“殿下,下二三場是獻唱。
”漢青聲音很低:“殿下真要……親自吹笛麽?可能,又會被人說是不自重身份……”我看了看那至高的平台上,坐著的定奪我命運走向的人。
天帝,輝月,星華。
還有一席是爲我而留。
如果不表演,現在去和他們同座?難以想象那束縛和痛苦。
不,我不想現在就到那裡去。
也許,這場表演,是我最後一次。
隨心所欲。
第二場獻唱開始的時候,我們的隊列已經起身開始預備。
不愧是天人,雖然穿著特製的鞋子,走路依舊輕巧無聲。
他們站在場邊預備的時候,我就立在剛才那根廊柱的下面。
帷幔重重,我在陰影里站著。
我的……命運……就在今晚要天翻地變了嗎?漢青安排很周到。
第三場表演的人退下後,穹頂的華燈一瞬間全部轉黯了。
在這黑暗中,我們的隊列靜靜的佇立在大殿正中。
四周有竊竊低語。
輕輕的,響起一下鈴響。
脆鈴聲響,一聲,接一聲,模擬著人心跳動的頻率,單調的,脆弱的,空遠的。
穹頂上亮了一盞燈。
弦索流泄樂音,那燈亮下的人影動了起來,脊背挺直堅削,分腿,回步,在空曠的大殿的地面上踏響。
整齊而划然,不象是幾個人同時踏擊,聽起來只有一聲,只象一個人腳步。
這裡的舞蹈都在追求著飄逸出塵,輕靈無聲。
我要的卻是有聲。
燈又亮了一盞,在遠遠,隊列邊角上,那幾個被光照亮的人形,也隨著樂聲動作起來。
華燈一盞接一盞的亮起,由靜變動的人越來越衆。
而舞步卻一絲不亂。
隊列由二變四,由四變八,由八變成十六……人向下里分散,腳下的力量漸漸加重。
那踏擊的脆響由小至大,由遠而遠,雖繁卻不亂,雖衆卻不雜。
象是被風帶起的海浪,從空遠的地方,緩緩漫卷了過來!忽然鈴鼓齊響,萬花突喧似的,如晴空中響起一道驚雷。
驚濤駭浪撲天卷地而來。
那如雷鳴雨擊的舞步驟然加快,每一下都重重踩擊,一下與一下之間沒有一絲空隙讓人喘息,卻又聲聲分明絕未紊亂。
象是被千軍萬馬追趕,象是被狂風捲起海潮,象是要追尋洪荒中的真理,那樣急促而迫切的步聲,隊列四散開去,響徹整間大殿的,象狂風驟雨一樣,踏在每個人的面上胸前心上的舞步,撲天蓋地,淹沒一切!托高,飛揚,動蕩……一直掀起來,穹頂彷彿都在搖幢要被撼動掀翻!心跳得象是要突破胸腔,眼睛充血發熱著,全身每滴血每粒血肉都在跳躍,被這喧天的樂聲與舞步聲挾卷淹沒擊成齏粉化成火焰變成浪花!越來越高,越來越高!狂風中的海濤重重拍擊巨岩,浪涌花飛,堅硬與劇烈,衝撞與挺立!追與逃的急迫!爭與奪的激烈!象是要毀滅一切,一絲不留。
讓人不能呼吸,血液全部沖向頭臉!忽然穹頂上的燈滅了。
所有的聲響象是人的錯覺,一瞬間全歸於寂靜。
死一樣的寂靜。
甚至沒有呼吸聲。
猶如在拚命攀爬奔逃的時刻,一腳踏空。
象是極細的鋼絲勒進了皮肉,掐住了喉嚨。
劇烈的心跳無處可歸。
緊迫的心弦無處可靠。
死一樣沈寂,讓人不安的沈寂。
我緩緩舉起短笛,輕輕吹響。
象是一線幽光,被重重竹影松波摺疊阻隔。
象是一縷遊絲,漫舞不定。
一陣大風就能吹熄的燭光一樣的,細弱而空靈的笛聲。
盤旋低徊,千折百轉。
漢青空靈的聲音,在人叢中輕輕吟詠出聲。
誰的寂寞 衣我華裳誰的華裳 蓋住我傷痕纍纍的肩膀誰的明月 照我黑色的松崗誰的孤獨 挫疼山間呼嘯的滄江那是誰家寂寞小孩 頭插茱萸夜夜夜夜 縱情歌唱如此遼闊 如此蒼涼路有多長 風入我窗誰看到過 曾經明媚少年的憂傷誰曾跌倒 誰的華裳我曾哭泣 陷入深海的月光誰的淚滴 誰的夢想誰曾彷徨 誰曾遺忘語音裊裊,笛聲裊裊黑暗空遠的殿堂中,只有漢青的聲音和我的笛聲語聲停歇,笛子卻是愈吹愈是吹腸盪氣。
遠遠的,又亮了一盞燈。
燈下的人,緩緩的退去。
那低而輕的步聲,漸漸的遠去。
一線光,一縷音。
終於於寂。
不知道哪處角落,忽然吹起了一陣風。
將遮掩我身形的紗吹得飄飛開去。
火紅的衣帶和披散的頭髮,一起飛揚,我甚至沒來得及放下唇邊的短笛。
漢青的聲音重又響起,清亮的少年的聲音,連同那二百個舞者,齊齊地說:“飛天殿恭賀輝月殿下生辰。
”很多年後,有人給我看了一張淡墨的畫。
黑白灰,濃濃淺淺的塗抹,有一抹嫣紅,鮮明得讓人觸目驚心。
紅衣黑髮,短笛如玉。
明月千里,余香滿身。
恍如隔世一般。
從不知道,那時的我,在人的眼中,是這般模樣。
令所有人的,駐足側耳,定定凝望的一抹鮮紅色。
在暗沈的殿堂中,飄然欲飛的一點紅衣。
“殿下……”漢青爲我更衣,把那繁複的禮服一層層穿上身。
內衫,襯衣,薄服,長袍,短袂,華甲……一件又一件,把我象粽子一樣包了又包捆了又捆。
動了一下,覺得真是舉步維艱。
身後有華麗繁複,迤邐一地的長長衣擺。
“太重了……”我費力的仰頭吸氣,任他給我扣上寶石的系頸紐絆:“我的腰都直不起來了!”“殿下,正服就得這麽穿。
幸好這是輝月殿下過生辰,不是大禮服。
要是天帝陛下過生辰,那件正裝光頭冠就是……”他比劃了一下:“這麽高。
”嚇,嚇死我了。
那脖子還不得壓斷了。
“殿下,我身份低微……”他終於最後理好了我腰間的佩飾:“不能陪您上去。
您自己……多留神。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