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陸!」我立即予以答覆,同時亦報以友善的微笑。
「我叫孫遜,到我家來玩吧!」「好哇,你等著,我這就過去!」我與最要好的朋友孫遜,就這樣在陽台上相識了。
孫遜住在我家的西側,位於林紅和金花家的中間,如果不是在陽台上不期而 遇,我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扇終日緊閉著的大門裡還住著一戶人家。
孫遜的爸爸名叫孫德宏,亦是上海人,但普通話說得可比同樣也是上海人的 楊姨要出色得多。
他的容貌在所有方面都與他的同鄉阿根叔完全相反,無論臉上的肉還是身上 的肉都是非常圓滑的、疏鬆的,好似缺少筋骨,沒有一點阿根叔那種刀割般的棱 角,孫遜爸爸的頭髮也是捲曲著的,形成一個又一個永遠也數不清的、非常可笑 的小圓圈,可是,他的頭髮卻稀疏得可憐,其頂部已經裸露出一片十分難堪的、 寒光閃爍的淡黃色頭皮。
他說起話來也是圓圓滑滑的、委委惋惋的,從不肯得罪任何一個人,哪怕是 在走廊里迎面走過來一個誰都不放在眼裡的毛孩子,他也報以和藹可親的微笑, 然後真誠地問候一聲:你好啊,小朋友!孫德宏的學歷在單位里是最高的,跟我爸爸一樣,孫德宏也曾在蘇聯留學、 工作過,能講一口流利的俄語。
象他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至今能夠安安生生地、太太平平地與妻小終日廝 守,享受著無比溫馨的天倫之樂,默默地打發著腥風血雨的時日,這在整個宿舍 樓里極其鮮見,這可能是唯一的例外。
我們的高級知識分子孫德宏在單位里不肯加入任何組織,絕對不參與任何一 個派系。
他是那種樹葉落下來都怕砸碎腦殼的人;他是那種事不關已,高高掛起 的人。
如果孫德宏是一個農民,沒有讀過汗牛充棟般的書籍,那麼,他一定是個 三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似的非常合格的、極其典型的中國式的農民。
每天清晨,孫德宏用過簡單的,但卻是地地道道的滬式早餐后,他便蹬上那 輛令整個宿舍樓的居民都無比羨慕的永久牌自行車,去單位公幹,下班后,我們 的高級工程師換上便裝,紮好潔白的小圍裙非常投入地溜到廚房裡,為嬌妻愛子 燒制可口的、但卻很不合我胃口的精美晚餐:「小朋友,吃吧,這可是正宗的上 海風味啊,你好好償償!」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非常熱情地把他剛剛燒好的菜肴推到我的面前,盛 情難卻,我不得不抓過筷子在這位可愛的大朋友那慈祥的目光下,心不在焉地品 償著他那超人的廚藝,早已習慣於東北口味的我,對味道怪異的上海菜肴顯然很 不適應。
「怎麼樣,好吃吧,荷荷!」「好吃,好吃!」我一面咽葯般地咀嚼著,一面違心地應承著。
「荷荷,」聽到我嘴不對心的讚賞,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立刻樂得合不攏 嘴:「好吃吧,那就再償償這個吧!」說完,我的大朋友孫德宏工程師非常自信地將另一盤冒著滾滾熱氣的菜肴推 到我的眼前,沒有辦法,我只好繼續咽葯。
用過據說是正宗的上海晚餐后,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孫德宏便開始孜孜不 倦的向他的寶貝子,也就是我的小朋友孫遜傳授他那滿腹、但卻早已沒有用武之 地經綸,如果有我在場,當然也就不可避免地與孫遜一起,接受他真誠的教誨, 這使童年時代的我受益匪淺,我應該永遠感謝這位高級工程師大朋友孫德宏。
「兒子,這個字念什麼?」「孫!」孫遜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對,好兒子,好記性,陸陸啊,這個字你認識嗎?」工程師大朋友將笑臉 轉向了我,我草草瞅了瞅:「張,姓張的啊!」「……」「好啦,」我的大朋友打了一個哈欠,看了看腕上閃爍著晶瑩光澤的上海表,他輕輕地 合上了又厚又沉的大字典:「時間不早啦,應該上床睡覺啦,來,孩子,爸爸已 經燒好了熱水,咱們洗臉、洗腳,睡覺吧!陸陸,」他把永遠帶著微笑的圓臉轉向我,同時,伸出手來輕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朋友,太晚啦,你應該回家睡覺啦!」「叔叔再見!」「小朋友再見!」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里,吃飯、工作、下廚、教育孩子已經是我的高級工程師 大朋友一成不變的生活軌跡。
他有許許多多貴重的藏書,統統塞進幾隻碩大的木 箱里,並用手指般粗大的鐵釘狠狠地封死,然後高高弔掛在小走廊的棚頂上,他 已經不敢再去觸碰這些書籍,就象老鼠不敢觸碰貓爪一樣,那將使他遭至滅頂之 災,好多人已經為此吃過大虧,有的甚至丟掉身家性命,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他的妻子姓蘇,我稱她為蘇姨。
她是吉林市人,生長在美麗的松花江畔,蘇姨身材適中,體態豐滿,卻一點 也不顯得臃腫,極具貴婦人那種孤傲的高雅氣質。
她的皮膚細白滑膩,雪白之中透出迷人的微紅。
然而,她所擁有的僅僅是一 副姣好的容貌而已,她沒有任何學歷,她也不需要那個,蘇姨堅定地認為:女人 只要有一副出色的臉蛋就萬事OK啦。
蘇姨不僅生著令許多女人既羨慕又嫉妒的出色容貌,同時更熱衷於不厭其煩 地修飾自己的美麗,盡一切可能地使之錦上添花,從而達到更高的、爐火純青般 的境界。
只要蘇姨在家裡,便沒完沒了地梳洗打扮,秀美的長發剛剛洗過一次,不出 半小時不知為什麼又要再次重新梳洗。
蘇姨對著梳妝台的明亮無比的大鏡子一絲 不苟地描畫著兩片光艷的朱唇,經過一番極其費時的塗抹,似乎已感滿意,便久 久地佇立在鏡前如痴如醉地孤芳自賞著。
突然,蘇姨兩道柳葉眉令人費解地擰鎖起來,迷人的容顏可怕地yīn沉起來, 只見她抓起潔白的毛巾毅然決然地將朱唇上的口紅擦試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 跡,然後,蘇姨又拿起另一種顏色的口紅,重新開始耐心的描畫、描畫,然後又 是一番自我陶醉的自我欣賞著。
蘇姨的梳妝台是她溫順的丈夫從遙遠的上海千里迢迢帶回來的,據說是她的 婆婆曾經使用過的。
小巧玲瓏的梳妝台造型非常精美,一個緊鄰著一個的小抽屜 看得我眼花繚亂,我悄悄地拉開其中一個小抽屜,哇,好傢夥,裡面塞滿了各式 各樣的口紅和指甲油,相比之下,媽媽那些質量低劣的口紅,以及非常廉價的雪 花膏,在蘇姨超級商場般的化妝品前真是自慚形穢,扔到垃圾箱里也毫不足惜。
蘇姨是我們這個宿舍樓里為數不多的幾個公認的大美人之一。
但是,較之於 氣質更為高雅,不喜歡濃妝艷抹的楊姨來說,我總是感覺到,蘇姨的美麗在某些 方面還欠缺點什麼,那麼,蘇姨到底欠缺點什麼呢?蘇姨的丈夫,也就是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孫德宏對她那可是恩愛有加、百 依百順,當蘇姨心情舒暢時,便輕柔地、半撒嬌似地呼喚著:「德宏啊——!」「哎,……」聽到妻子那嬌滴滴的、柔麻酥骨的呼喚,孫德宏立即放下手中正在忙著的家 務活,活象一隻深得主人寵幸的哈巴狗,歡快地、乖順地擁到愛妻的跟前,點頭 哈腰地唯唯諾諾著:「親愛的,什麼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