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故事裡,薛嵩在山坡上年復一年地忙碌,只留下了一些淺淺的土坑,還有一些被白蟻吃剩的半截柱子,雨季一到,這些柱子上長起了狗屎苔,越長越多,好像一些陸生的珊瑚。
到雨季到來時,薛嵩急急忙忙地給自己搭了個小棚子來住,這種小棚子擋不住瓢潑大雨,所以裡面總是濕漉漉的,而且雨下得絲毫不比外面小。
久而久之,他臉上長了青苔,身上長滿了霉斑,腿上得了風濕病,好像一棵沉在水底的死樹。
旱季一到,這個地方沒有一棵樹,又熱得很,棚子里比外面似乎一點都不見涼快;薛嵩呆在棚子里,兩眼通紅,心情很壞。
一陣風吹來,棚子立刻塌掉,因為支棚子的竹子已經被白蟻吃了,只剩下一層皮來冒充竹子。
此時我們才知道,棚子里比烈日下還是涼快一些。
像這樣下去,薛嵩要麼在雨季里霉掉,要麼在旱季里被曬爆,這個故事就講不下去了。
後來有人告訴薛嵩,白蟻什麼都吃,就是不吃活的草木,所以他就在壕溝邊上種了一些帶刺的植物,比方說,仙人章、霸王鞭之類,在柵欄所在之處載了幾棵母竹,引山上下來的水一灌,很快就是蔥蘢一片──寨里寨外,到處是竹叢、灌木叢,底下溝渠縱橫。
從此,薛嵩被解脫了在山坡上刨蟻巢的苦刑。
他就這樣紮下了寨子,但他不像是大軍的營寨,倒像一片亞熱帶的迷宮。
從實用的角度來看,它的防禦力量並不弱,因為在草叢和灌木叢里,有無數不請自來的螞蟻窩和土蜂窩,還有數目不詳的眼鏡蛇在其中出沒。
除了豬崽子,誰也不敢鑽灌木叢。
但是薛嵩有一顆裝滿軍事學術的腦袋,因為在“野戰築城”這一條目之下,出現了螞蟻、土蜂、甚至豬崽子這樣的字眼,薛嵩覺得自己徹底墮落了。
既然已經墮落,再墮落一點也沒有關係。
所以他准許自己搶苗女為妻。
在我的手稿中,薛嵩搶老婆的始末記載得異常的簡單明快:薛嵩身強力壯,膽大妄為;他在樹林里遇上了紅線,後者正在射小鳥。
他喜歡這個脖子上系著紅絲帶的小姑娘,馬上就把她搶走了。
至於搶法,也是非常簡單:一手抓脖子,一手鉗腿,把她扛上了肩頭,就這樣扛走了。
紅線儘力掙扎了一下,感覺好像是撞上了一堵牆:薛嵩的力氣大極了。
紅線想道:既然落到了這樣的手裡,那就算了罷。
她伏在薛嵩的肩頭不動;在林間陰冷的潮氣中,想著自己會遇到什麼樣的對待。
這個講法太過簡單,這就是我不喜歡它的原因。
上古單調的色彩使我入迷。
然而循這條道路,也就沒有什麼故事可寫。
在我的調色板上,總要加入一些近代人情的灰色──以上所述,是我現在對舊稿的一些觀感──所以薛嵩搶紅線的事,也不能那麼簡單:晚唐時,薛嵩到湘西做節度使,騎來了一匹白馬,還帶來了一夥雇傭兵。
後來,他的馬老了,這些士兵也想起家來。
那匹馬長了鬍子,那些兵也經常嘩變;薛嵩只好把韁繩從馬嘴上解下來,放它到樹林里自由走動,同時也放鬆了軍紀,讓那些雇傭兵去搶山上的苗女為妻。
但他自己卻潔身自好,繼續用軍紀約束自己。
那些苗女的膚色像紅土一樣紅,頭髮和眉毛因而特別黑。
我好像也見過這樣的苗女,並對她們怦然心動。
此後薛嵩在寨子里踱步,走在籬笆間的小路上,忽然就會發現某家竹樓前面出現一個沒見過的女人,正在劈柴或是搗米。
這些籬笆是或粗或細的柴棒栽在地下,頂端長出了綠芽;那片紅土的院子鋪上了黃砂;那個陌生的女人肢體壯碩,穿著短短的蓑草裙子。
見到薛嵩過來,站直了以後,轉過身子,用手梳理頭髮。
她把頭髮分作兩下,從臉旁垂下來,遮住了乳房,轉向薛嵩,和他搭話。
苗女的眉毛像柳葉一樣的寬,下顎寬廣,嗓音渾厚有力──薛嵩也會講些苗語,他們聊了起來。
但就在這時,竹樓上響起了一聲咳嗽,圍廊上出現了一個男人。
他是一個雇傭兵,是薛嵩的手下。
他用敵意的眼神看著他們,那苗女就扔下薛嵩,去做她的工作。
此時薛嵩只好像個穿了幫的賊那樣走開,同時心裡感到陣陣刺痛──要知道,他是節度使,在巡視自己的寨子啊。
他繼續向前走,瀏覽著各家的院子和裡面的苗女,就像一個流浪漢看街邊上的櫥窗;同時也在回顧那個女人健壯的身體、渾厚的聲音。
最後他終於想到:別人都去搶老婆,假如自己不去搶一個,未免吃了虧。
作為讀者,我覺得這是個大快人心的決定。
有關薛嵩那匹長鬍子的馬,可以事先提到,這匹馬原來是白色的,後來逐漸變綠。
這是因為它總在樹林里吃草,身上長滿了青苔。
後來,馬兒緊不住蚊蟲的叮咬,常到泥坑裡打滾,又變得灰溜溜的。
它既吃草,也吃樹葉子,吃出了一個滾圓的大肚子,像產卵前的母蟈蟈,不像一匹馬。
因為總在潮濕的地面上行走,它的蹄子也裂開了。
總在叢林中行走,需要有東西把眼前的枝條撥開,所以它也長出了犄角。
你當然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這匹馬逐漸變成了一頭老水牛,而且也學會了“哞哞”地叫。
在湘西,到處都是水牛,只要你看到一蓬茂盛的草木,裡面准有幾頭老水牛在吃草,其中有一頭是馬變的。
這匹馬就此失蹤了。
據說它原是一匹西域來的寶馬良駒,在馬市上值很多錢。
薛嵩的情形也可以事先提到:他原是長安城裡的富戶,擅長跑馬,斗蛐蛐,長著雪白的肉體;後來被曬得鬼一樣黑,擅長擔柴挑水,因為嚼起了檳榔,把滿嘴的牙弄成像焦炭一樣黑。
鳳凰寨里有不少這樣的人物,其中有一個是薛嵩變的。
但這是後來發生的事。
當初發生的事是:薛嵩對鳳凰寨里發生的變化──這變化之一就是他也要去搶一個老婆──雖然心生厭惡,但也無可奈何。
薛嵩准許自己的部下搶苗女為妻,後來他想到,假如他自己不也去搶上一個就算是吃了虧。
這件事非常的重要,因為它標誌著薛嵩長大成人。
在此之前,他是個紈絝子弟,不懂吃虧是件壞事。
在此之後,他既然已經搶了一個女人,嘗到了甜頭,就不能再這樣說。
事先他做了不少籌劃和準備工作,但是對這種強盜行徑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所以是一個人去的。
對這件事,我感到激動,懷著一顆賊心, 走進一片荒山,去獵取女人。
這樣的故事怎不叫人心花怒放……我可以看見那座荒山,土色有如鐵礦石。
也可以看到那些綠葉,鮮翠欲滴,就如蠟紙所做。
我也可以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
我也可以看到那些女人,膚色暗紅,長著圓滾滾的小肚子,小肚子下面是漆黑的毛……但是別的就一點也想不出,還得看看以前是怎麼寫的。
過去有一天,薛嵩赤身裸體地騎在那匹長鬍子的光背馬上,肩上扛著那條渾鐵大槍,沿著紅土小路,走進山上的樹林。
他在槍纓里藏了一把竹篾條,準備用它來捆搶到的女人,藏的很是牢靠,誰也看不出來。
遇上了苗族的男人,他就紅著臉對人家打招呼,此時他又覺得自己不是強盜,是個小偷。
進山的道路不止一條,他走的是預先選好的一條,因為不少部落的人不分男女都有紋身,有些紋成藍熒熒,有些紋得黑糊糊,除此之外,有些寨子里的小姑娘從小就嚼檳榔,把牙齒嚼得像木炭一樣。
總而言之,這條選好的路避開了這些姑娘,因為假如是這樣的姑娘,就不如不搶。
進山的路他倒是滿熟的。
每次寨里沒有糧食,他就帶人到寨里來,用鹽巴換軍糧。
以免別人貪污;但在路上常被人一棍子打暈,醒來以後只好獨自灰溜溜地回來。
身為朝廷命官被人打了悶棍不甚光彩,只好不聲張;聽任手下人貪污。
但若我是他,就一定會戴頂鋼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