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萬壽寺-王小波 - 第10節

薛嵩從馬背上下來,鬼鬼祟祟地走到她身邊,把長槍插在地下,假裝看林間的小鳥,還用半生不熟的苗話和她瞎扯了幾句。
忽然間,他一把抓住她的脖子,並且從槍纓里抽出一根竹篾條來。
這時薛嵩心情激動,已經達到了極點。
當時雨季剛過,旱季剛到,樹葉子上都是水,林子里悶得很。
薛嵩的胸口也很悶。
他還覺得自己沒有平時有勁。
在恐懼中,他一把捂住了紅線的嘴,怕她叫出聲來──這個地方離寨子里太近了。
與此同時,他也喪失了平常心,竹篾條拴著的東西脹得很大。
奇怪得是,紅線站在那裡沒有動,也沒有使勁掙扎,只是臉和脖子都漲得通紅。
後來她猛地一扭臉說:你再這樣捂著,我就要悶死了。
薛嵩感到意外,就說:我是強盜、是色狼,還管你的死活嗎?然後他又一把捂住紅線的嘴。
但是紅線又掙開,說:這事你一點都不在行。
捂嘴別捂鼻子──色狼也不是這種捂法!薛嵩說:對不起。
就用正確──也就是色狼的方式捂住了她的嘴。
他用兩隻手抓著她,就騰不出手來捆她,就這樣僵持住了。
實際上,薛嵩此時把紅線摟在了懷裡。
但是天氣熱得很,不是熱烈擁抱的恰當時刻。
所以過了一會兒,紅線就掙脫出來,說道:大熱天的,你真討厭!她上下打量了薛嵩一陣,就轉過身去,先用手抿抿頭髮,然後把雙手背過去說:捆吧。
於是薛嵩把她捆了起來:用竹篾條繞在她的手腕上,再把竹篾條的兩端擰在一起。
據我所知,青竹篾條的性質和金屬絲很近似。
因為當地盛行搶婚,所以紅線對自己被搶一事相當鎮定。
不過,她總是第一次被搶,心情也相當激動,禁不住嘮嘮叨叨,首先她對薛嵩用篾條來捆她就相當不滿,說道:你難道連條正經繩子都沒有嗎?這使薛嵩慚愧地說:我什麼都學得會,就是學不會打繩子。
紅線評論道:你真笨蛋──還敢吹牛說自己是色狼呢。
她還說:下次上山來搶老婆,你不如帶個麻袋,把她盛在裡面。
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說:當然,我也不希望你再有下一次。
此時薛嵩從槍纓里抽出第二根篾條,蹲下身去,紅線又把雙腳並在一起,讓他把腳捆在一起。
薛嵩說:我沒有麻袋,只有蒲包,蒲包不結實,會把你掉出來。
就這樣,薛嵩把紅線完全捆好了。
後者打量著拴在腳上的竹篾條,跳了一下說:他媽的,怎麼能這樣對待我!此時發生了一件更糟的事:薛嵩要去牽馬,想把紅線放到馬背上馱走,但是那馬很不像話,自己跑掉了。
薛嵩只好自己馱著紅線在山路上跋涉,汗下如雨,還要忍受紅線的嘮叨:連匹馬都沒有?就這麼扛著我?我的上帝啊,你算個什麼男人!直到薛嵩威脅說要把她送回去,她才感到恐懼,把嘴閉上了。
後來,薛嵩就這樣把紅線扛進寨子,招來很多人看,都說他搶女人都搶不利索。
薛嵩覺得自己很丟面子,悶悶不樂,性格發生了很大變化。
他想讓紅線回到山上去,自己備好了麻袋、繩子,給馬匹配好韁繩,再上山去搶一次。
但紅線不答應,她說自己是不小心才被搶來的,這樣才有面子。
假如第二次再被同一個男人搶到,那就太沒面子了。
她是酋長的女兒,面子是很重要的──甚至比命都重要。
後來薛嵩讓她學習漢族的禮節,自稱小奴家、小賤人,把薛嵩叫作大老爺、大人之類,她都不大樂意,不過慢慢地也答應了。
薛嵩在家裡板起臉來,作威作福──這說明他當了一回搶女人的強盜以後,又想假裝正經了。
有關薛嵩搶到紅線的事,還有另一種說法是這樣的:他不是在山上,而是在水邊逮住了她。
這地方離鳳凰寨很近,就在薛嵩家後面的小溪邊上。
紅線在河裡摸魚,身上一絲不掛,只有攔腰一根繩子,拴著一個小小的漁簍,就這樣被薛嵩看到了。
他很喜歡她的樣子──她既沒有紋身,也不嚼檳榔──就從樹叢里跳出來,大叫一聲:搶婚!紅線端詳了他一陣,嘆了一口氣,爬上岸來,從腰間解下魚簍,轉過身去,低下頭來說:搶吧。
按照搶婚的禮儀,薛嵩應該在她腦後打上一棍,把她打暈、搶走。
但是薛嵩並沒有預備棍子。
他連忙跑到樹林里去,想找一根粗一點的樹枝,但一時也找不到。
可以想見,假如薛嵩總是找不到棍子,紅線就會被別的帶了棍子的人搶走,這就使薛嵩很著急。
後來從樹林里跑了出來,用拳頭在紅線的腦後敲了一下,紅線就暈了過去。
然後薛嵩把她扛到了肩上,此時她又醒了過來,叫薛嵩別忘了她的魚簍。
直到看見薛嵩拾起了魚簍,並且看清了魚簍里的黃鱔沒有趁機逃掉,她才呻吟一聲,重新暈了過去。
此後薛嵩就把她扛回了家去。
自然,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薛嵩在樹林里遇上了紅線,大喝一聲:搶婚!紅線就暈了過去,聽憑薛嵩把她搶走。
但在這種說法中,紅線的尊嚴得不到尊重,所以,我不準備相信這第三種說法。
按照第二種說法,紅線在薛嵩的竹樓里醒來,問他用什麼棍子把她打暈的,薛嵩只好承認沒有棍子,用的是拳頭。
此後紅線就大為不滿,認為應該用裹了牛皮的棒棰、裹了棉絮的頂門杠,最起碼也要用根裹布條的擀麵棍。
棍棒說明了搶婚的決心,包裹物說明新郎對新娘的關心。
用拳頭把她打暈,就說明很隨便。
雖然有種種不滿,但也後悔莫及。
紅線只好和薛嵩過下去──實際上,第二種說法和第一種說法是殊途同歸。
還有一件事,也相當重要:薛嵩把紅線搶來以後好久,那件事還沒有搞成。
這是因為薛嵩有包皮過長的毛病。
有一天,紅線把他仔細考察了一番,按照他所教的禮節說道:啟稟大老爺,恐怕要把前面的半截切掉;說著就割了薛嵩一刀,疼得他滿地打滾,破口大罵道:賤人!竟敢傷犯老爺!但是過了幾天,傷口就好了。
然後他對紅線大做那件事,十分瘋狂,使她嘟嘟囔囔地說:媽的,我這不是自己害自己嗎?經過了這個小手術,薛嵩的把把很快長到又粗又大,並且時常自行直立起來。
這時他很是得意,叫紅線來看。
起初紅線還按禮節拜伏在地板上說:老爺!可喜可賀!後來就懶得理他,頂多聳聳肩說:看到了──你自己就不嫌難看嗎?但不管怎麼說,這總是薛嵩長大成人的第一步。
在此之後,薛嵩在寨子里也有了點威信。
因為他的把把已經又粗又大,別人也都看見了。
有關薛嵩搶到紅線的經過,有各種各樣的說法,這是最繁複的一種。
假如說,這種說法還不夠繁複,也就是說,它還不夠讓人頭暈。
在這個故事裡,有薛嵩、有紅線,還影影綽綽的出現了一些雇傭兵。
這個故事暫時也這樣放著吧。
這樣我就有了兩個開始,這兩個開頭互相補充,並不矛盾。
在這個故事裡,男根、勃起,長大成人,都有特殊的含義。
薛嵩在一個老娼婦面前長大成人,又在一個苗族女孩面前長大成人,這兩件事當然很是不同。
因此就可以說薛嵩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
假如這樣分下去,薛嵩還可以是三個人,四個人;生出無數的支節來。
所以,還是不分為好。
我很不喜歡過去的我這種顛三倒四的作風。
但是,這一切都是過去做下的事,能由得了現在的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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