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三節 我終於走出房子,站在院子中央,和進來的人打招呼。
有很多人進來,我都不認識──我總得認識一些別人才對。
在醫院裡,常從電視上看到有人這樣做:站在大廳的門口,微笑著和進來的人握手──但病友們說這個樣子是傻帽,所以我控制了自己,沒把手伸出去,而是把它夾在腋下,就這樣和別人打招呼,有點像在電視上見過的希特勒。
不用別人說,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子有點怪。
現在似乎是上班的時節,每隔幾分鐘就有一個人進來。
我沒有手錶,不知道是幾點。
但從太陽的高度來看,大概是十點鐘。
看來我是來得太早了。
我對他們說:你早。
他們也說:你早。
多數人顯得很冷淡,但不是對我有什麼惡意,是因為這院子里的臭氣。
假如你正用手絹捂住口鼻,或者正屏住呼吸,大概也難以對別人表示好意。
最後進來一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女孩。
她一見到我,就把白紗手絹從嘴上拿了下來,瞪大了眼睛說:你怎麼出來了,你?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炸屍的死人。
這個姑娘圓臉,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後,連眼眶都快沒有了。
我覺得她很漂亮,又這樣關心我,所以全部內臟都蠢蠢欲動。
但她馬上又轉身朝門口看去,然後又回過頭來說:她到醫院去看你了,一會兒就來。
我不禁問道:誰?她嬌嗔地看了我一眼說:小黃嘛,還有誰。
我謹慎地答道:是嘛……但是,小黃是誰?她馬上答道:討厭,又來這一套了;然後用手絹罩住鼻子,從我身邊走開。
我也轉過身去,背對著惡臭,帶著很多不解之謎走回自己屋裡。
有一位小黃就要來看我,這使我深為感動。
遺憾的是,我不知道她是誰。
那位黃衣姑娘說我“討厭,又來這一套”,不知是什麼意思。
這是不是說,我經常失去記憶?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是說,那輛麵包車老來撞我的腦袋──不知它和我有何仇恨。
這隻能說那輛車討厭,怎麼能說是我討厭呢? 坐在凳子上,我又開始讀舊日的手稿,同時把我的處境往好處想。
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費盡一生的精力來找自己的故事,這是多麼不幸的遭遇。
而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這是多麼幸運的遭遇。
從已經讀過的部分判斷,我是個不壞的作者,我很能讀得進去。
但我也希望小黃早點到來……雖然我還不知小黃是誰,是男還是女。
在鳳凰寨里,這個小妓女經常挨揍,因為此地是一所軍營,駐了一些雇傭兵。
為此應該經常懲辦一些人,來建立節度使的權威。
他對別人進行過一些嘗試,但總是不成功。
比方說,薛嵩在紅土山坡上紮寨,雖然開了一小片荒,但還是難以保障大家的口糧。
好在大唐朝實行鹽鐵專賣,這樣他就有了一些辦法。
每個月初,他都要開箱取出官印,寫一紙公文,然後打發一個軍吏、一個士兵,到山下的鹽鐵專賣點領軍用鹽,然後再用鹽來和苗人換糧食。
等到這兩個人回來,薛嵩馬上就擊鼓升帳,親自給食鹽過磅,檢查他們帶回來的收據,然後就會發現軍吏貪污。
順便說一句,軍吏就是現在的司務長,由有威信的年長士兵擔任。
在理論上,他該是薛嵩的助手,實際上遠不是這樣。
等到查實了軍吏貪污有據,薛嵩感到很興奮,因為他總算有了機會去處置一個人。
他跳了起來,大叫道:來人啊!給我把這貪污犯推出去,斬首示眾!然後帳上帳下的士兵就哄堂大笑起來。
薛嵩面紅耳赤地說:你們笑什麼?難道貪污犯不該殺頭嗎?那些人還接著笑。
那個軍吏本人說:節度使大人,我來告訴你吧。
軍吏不貪污,還叫作軍吏嗎。
那些士兵隨聲附和道:是啊,是啊。
薛嵩沒有辦法,只好說:不殺頭,打五十軍棍吧。
那個軍吏問:打誰?薛嵩答道:打你。
軍吏斬釘截鐵地說:放屁!說完自顧自地走開了。
薛嵩只好不打那個軍吏,轉過頭去要打那個同去的士兵。
那個兵也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放屁!說完也轉身走了。
這使薛嵩很是痛哭,他只好問手下的士兵:現在打誰?那些兵一齊指向小妓女的房子,說道:打她!那個小妓女坐在自己家裡,隔著紙拉門聽外面升帳,聽到這裡,就連忙抓住麻紗手絹,嘴裡嘟囔道:又要打我,真他媽的倒霉!後來她就被拖出去,扔在寨心的地下,然後又坐起來,從嘴裡吐出個野李子的核來,問道:打幾下?別人說,要打她五十軍棍。
她就高叫了起來:太多了!士兵們安慰她道:沒關係,反正不真打;說完就把她拖翻在滿是青苔的地面上,用藤棍打起來了。
雖然薛嵩很重視禮儀,但他總是中途退場,因為他看不下去。
這已經不是懲罰人的儀式,成了某種嬉戲。
總而言之,自從到了鳳凰寨,薛嵩沒有殺過一個手下人,他只殺了一個刺客。
他也沒打過一個手下的人,除了那個小妓女,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被從草房裡拖出去打一頓,雖然不是真打。
這使薛嵩感到自己的軍務活動成了一種有組織的虐待狂,而且每次都是針對同一個對象。
這讓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後來,有一些人在我門前探頭探腦,問我怎麼出院了;說完這些話,就一個個地走了。
最後,有一個穿藍布制服、戴藍布制帽的人走到我房子里來,迴避著我的注視,把一份白紙表格放在我桌子上,說道:小王,有空時把這表格再填一填;然後他就溜走了。
這個人有點娘娘腔,長了一臉白鬍子茬,有點面熟……稍一回憶,就想到今天早上在院子里見過他三四次。
他總是溜著牆根走路。
但根據我的經驗,牆角比院子中間臭得更厲害。
所以這個人大概嗅覺不靈敏。
雖然剛剛認識,但我覺得他是我們的領導。
我的記憶沒有了,直覺卻很強烈。
由這次直覺的爆發,我還知道了有領導這種角色。
你看,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誰,就知道了領導;不管多麼苛刻的領導,對此也該滿意了…… 這份表格已經填過了,是用黑墨水填的,是我的筆跡。
但不知為什麼還有再填。
經過仔細判讀,我發現了他們為什麼要把這表格給我送回來。
在某一欄里,我寫下了今年計劃完成的三部書稿。
其一是《中華冷兵器考》,有人在書名背後用紅墨水打了一個問號;其二是《中華男子性器考》,後面有兩個紅墨水打上的問號;其三是《紅線盜盒》(小說),下面被紅墨水打了雙線,後面還有四個字的評語:“豈有此理!”這說明這樣寫報告是很不像話的,所以需要重寫。
但到底為什麼這是很不像話的,我還有點不明白。
這當然要加重我的焦慮…… 有關我的辦公室,需要仔細說明一下:這間房子用方磚漫地,但這些磚磨損得很厲害,露出了磚芯里粗糙的土塊。
我的辦公桌是個古老的香案,由四疊方磚支撐著。
案面上漆皮剝落之處露出了麻絮──在案子正中有一塊裁得四四方方黑膠墊。
案上還有一瓶中華牌的繪圖墨水,是黑色的。
旁邊的筆筒里插了一大把蘸水筆;還有個四四方方、笨頭笨腦的木凳子放在案前,凳子上放了一個草編的墊子。
桌上堆了很多舊稿紙,有些寫滿了字,有些還是空白。
雖然有這些零亂之處,但這間房子尚稱整潔,因為每件傢具都放得甚正,地面也清掃得甚為乾淨。
可以看出使用這間房子的人有點古板、有點過於勤儉,又有點怪癖。
此人填了一份很不像話的報告,這份報告又回到了我手裡。
我該怎麼辦,是個大問題。
我急切地需要有個人來商量一下,所以就盼著小黃快來。
我不知小黃是誰,所以又不知能和他(或她)商量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