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老營妓當初和這些雇傭兵一起來到鳳凰寨,在前往湘西的行列里,她橫騎在一匹瘦驢身上,頭上束了一條三角巾,戴了一頂斗笠,腳下穿著束著褲腳的褲子,臉上敷了很厚的粉,一聲不吭,也毫無表情。
這女人長了一個尖下巴,眉心還有一顆痣。
在行軍的道路上 ,那些士兵輪流出列,跑到隊尾去看她,然後就哈哈大笑,對她出言不遜,但她始終一聲也不吭,保持了尊嚴。
據說,薛嵩買下了湘西節度使的差事之後,也動了一番腦子,還向內行請教過。
所有當過節度使的人一致認為,在邊遠地方統率雇傭軍,必需有個好的營妓,她會是最重要的助手。
為此薛嵩花重金禮聘了最有經驗營妓,就是這個老婆子。
當然,走到路上聽到那些雇傭兵起鬨,薛嵩又懷疑自己被人騙了,錢花得不值。
但那個女人什麼都不說,她對自己很有信心。
任憑塵土在她周圍飛揚──假如有隻蒼蠅飛過來要落在她臉上,她才抬起一隻手去攆它;一直來到紅土山坡底下,她才從驢背上下來,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看男人工作,自己一把手都不幫。
順便說一句,她做生意,也就是和男人幹事時,也是這樣:不該幫忙時絕不幫忙,需要幫忙時才幫忙。
後來,薛嵩率領著手下的士兵修好了寨子,也給她修好了房子,這女人就開始工作:按照營規,她要和節度使做愛,並且要接待全寨每一個出得起十文銅錢的人,不管他是官佐還是士兵,是癩痢還是禿子,都不能拒絕。
一開始那幫無賴都不肯到她那裡去,還都說自己不願冒犯老太太。
但後來發現再無別處可去,也就去了,這個女人埋頭苦幹,恪守營規,贏得了大家的尊敬。
開頭她每五天就要和全寨所有的人性交一次,這是十分繁重的工作,但她也賺了不少銅錢。
順便說一句,這種工作的繁重是文化意義上的,從身體意義上說就滿不是這樣,因為干那事時,她只是用頭枕著雙手躺著。
雖然她也要用這些銅錢向士兵們買柴買米,但總是賺得多,花得少。
後來事情就到了這種地步,全寨子里的銅錢全被她賺了來,堆在自己的廂房裡,這寨子里的銅錢又沒有新的來源,所以她就過得十足舒服:白天她躺在家裡睡大覺,到了傍晚,她數出十文銅錢,找出寨里最強壯、最英俊的士兵,朝他買些柴或米;當夜就可以和他同床共枕,像神仙一樣快活,並且把那十文錢又賺了回來。
就如邱吉爾①所說,這是她最美好的時刻,並且整個鳳凰寨也因此變得井然有序。
這位營妓從來不剪頭髮,也不到外面去。
不管天氣是多麼炎熱,屋裡是多麼乏味。
由於她的努力,整個鳳凰寨變成了長安城一樣的灰色。
薛嵩和他的人在鳳凰寨里住了好幾年了,所以這裡什麼都有,有樹木和荒草、竹林、水渠等等,有男人和女人,到處遊逛的豬崽子、老水牛,還有一座座彼此遠離的竹樓,這一點和一座苗寨沒有什麼區別;還有節度使、士兵、營妓,這一點又像座大軍的營寨,或者說保留了一點營寨的殘餘。
這就是說,老妓女營造的灰色已經散去,秩序已經蕩然無存了。
在這個時刻,鳳凰寨是一個樹木、竹林、茅草組成的大旋渦,在它的中心,有座唐式的木板房子,裡面住了一個妓女──這是合乎道理的:大軍常駐的地方就該有妓女。
在木板房子的周圍,有營柵、弔橋等等。
所以,只有在這個妓女身上時,薛嵩才覺得自己是大唐的節度使,這種感覺在別的地方是體會不到的。
而這個妓女,如我所說,是個奶子尖尖的半老徐娘,假如真是這樣的話,等到薛嵩坐起來時,她也坐了起來,戴好了假頭套,拉攏了衣襟,就走到薛嵩身邊坐下,幫他揉肩膀、擦汗,然後取過那根竹篾條,拴在他腰上,並且把他的龜頭吊了起來;然後把紙拉門拉開,跪在門邊,低下頭去。
薛嵩從屋子裡走出去,默不作聲地擔起了柴擔走開了。
此時他的柴擔已經輕了不少──有半數柴捆放在妓女的屋檐下了。
我寫過,這個女人很可能不是半老徐娘。
她是一個雙腿修長、腰身纖細、乳房高聳的年輕姑娘,在這種情況下,她會不戴假髮、穿上衣服,更不會給薛嵩揉肩膀。
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這麼年輕漂亮,何必要拍男人的馬屁?她站起身來,遛遛達達地走到門口,從桑皮紙破了的地方往外看,與此同時,她還光著身子、禿著頭;這顆頭雖然剃出了青色,但在耳畔和腦後的髮際,還留了好幾縷長長的頭髮。
這就使她看起來像個孩子……後來她猛地轉過身來,用雙手捧住自己的乳房,對薛嵩沒頭沒腦地說,還能風流好幾年,不是嗎?然後就自顧自地走到屏風後面去了。
與此同時,那件麻紗的褂子、假髮、襪子和木屐等等,都委頓在地上,像是蛇蛻下的皮。
薛嵩自己拴好了竹篾條,心中充滿了憤懣,惡狠狠地走出去,把那擔柴全部挑走了。
這個妓女的年齡不同,故事後來的發展也不同。
在後一種情況下,薛嵩深恨這個妓女,老想找機會整她一頓;在前一個故事裡就不是這樣。
如果打個比方的話,前一個故事就像一張或是一疊白紙,像紙一樣單調、肅穆,了無生氣;而後一個故事就像一個半生不熟的桃子。
在世間各種水果中,我只對桃子有興趣。
而桃子的樣子我還記得,那是一種顏色鮮艷的心形水果…… ① 邱吉爾的戰時演說。
必須說明,“邱吉爾的戰時演說”是原稿上的注。
我現在不記得誰是邱吉爾,並且並不感到羞愧,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為此感到羞愧──鳳凰寨里原來只有一個奶子尖尖的老妓女。
現在多出一個年輕姑娘,這說明情況有了一些變化。
現在鳳凰寨里不但有一個老營妓,又來了一個新營妓。
理由很簡單,那些二流子兵對薛嵩說:老和一個老太太做愛沒說明味道。
薛嵩覺得這些兵說得對,就掏出最後的積蓄,又去請了一個妓女。
這樣一來,就背叛了原來的營妓,也背叛了自己。
因為這個新來的女孩一下就摧毀了老妓女建立的經濟學秩序。
除此之外,她還常在日暮時分坐在走廊下面,左邊乳房在一個士兵手裡,右邊乳房在另一個士兵手裡,自己左右開弓吻著兩個不同的男人,完全不守營規。
這樣一來,寨子里就變得亂糟糟。
那些二流子常為了她爭風吃醋打架,紀律蕩然無存。
就連薛嵩自己,也按捺不住要去找這個年輕的姑娘。
因為在做愛時,她總是津津有味地吃著野李子,有時會猛然抱住他,用舌頭把一粒李子送到她嘴裡,然後又躺下來,小聲說:“吃吧,甜的!”當然,這粒李子她已吃掉一半了。
總之,這女孩很可愛。
但薛嵩覺得找她對自己的道德修養有害。
每次走過那裡,他都有一種內疚、自責的心情。
這就是他要揍她的原因。
在後一個故事裡,那天晚上薛嵩擊鼓招集他的士兵,在寨子中心升起一堆火來,把一個燒黑了的鍋子吊到火焰上。
秩序兵披散著頭髮,是一些高高矮矮的漢子,有的腿短、有的頭大、有的臉上有刀疤、有的上腹部高高地凸起來,聚在一起喝了一點淡淡的米酒,就借酒撒瘋,把木板房裡的姑娘拖出來,綁在大樹上,輪流抽她的背,據說是懲罰她未經許可就剃去了頭髮。
揍完以後又把她解下來,讓她在火堆邊上坐下,用新鮮的芭蕉樹芯敷她的背,還騙她說:揍她是為她好。
這個姑娘在火邊坐得筆直──這是因為如果躬著身子,背上的傷口就會更疼──小聲啜泣著,用手裡攥著的麻紗手絹,輪流揩去左眼或右眼的淚。
這塊手絹她早就攥在手心裡,這說明她早就知道用得著它。
這個女孩跪在一捆干茅草上,雪白的腳掌朝外,足趾向前伸著,觸到了地面,背上一條紅、一條綠。
紅就無須解釋,綠是因為他們用嫩樹條來抽她的脊樑,有些樹條上的葉子沒有摘去。
如前所述,她身子挺得筆直,頭頂一片烏青,但是髮際的軟發很難剃掉,所以就一縷縷地留在那裡,好像一種特別的髮式。
從身後看去,除了臀部稍過豐滿之外,她像個男孩子,當然,從身前看來,就大不一樣。
最主要的區別有兩個,其一是她胯下沒有用竹篾條擰起來的一束茅草、嫩樹條,如薛嵩所說,用“就便器材”吊起來的龜頭,其二就是她胸前長了兩個飽滿的乳房,在心情緊張時,它們在胸前並緊,好像並排的兩個拳頭,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在疲憊或者精神渙散時,就向兩側散開;就如別人的眉頭會在緊張時緊皺,在渙散時鬆開。
這個女孩除了擦眼淚,還不時瞪薛嵩一眼,這說明她知道挨揍是因為薛嵩,更說明她一點也不相信挨揍是為了自己好。
而薛嵩迴避著她的目光,就像小孩子做錯了事情后迴避父母。
後來,小妓女從別人手裡接過那個小漆碗,喝了碗里的茶──茶水裡有火味,碗底還有茶葉,連葉帶梗,像個表示和平的橄欖枝。
喝下了這碗水,她的心情平靜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