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猛然領悟,醫生懷疑我之所以假稱喪失記憶,是想讓對方賠償更多的東西。
其實我沒有這樣想。
我不想對方賠償什麼,不過是想打聽一下我該做什麼,到哪裡去。
為了證明我的誠意,我把病假條拿了出來,撕得粉碎。
我想給自己倒點水喝,卻發現暖瓶盛了一些污濁的冷水。
然後,我坐了下來,疑慮重重地看著那個暖瓶,終於想到,這裡既有暖瓶,肯定有地方能打到開水,於是起身拿了暖瓶出去,終於在角落裡找到了那個小鍋爐──取得了一個小小的勝利,感到很快樂──所以,失掉記憶也不全然是壞事。
總想著自己喪失了記憶,才全然是壞事。
現在,在萬壽寺里,我讀到這樣的故事:過去有一天,薛嵩到山坡上去擔柴,回寨的道路卻不止一條。
他的寨子是一片亞熱帶的林藪,盤踞在紅土山坡上,如果從高空看去,這地方像個大旋渦,一圈圈長著大青樹、木菠蘿、山梨樹,這些樹呈現出成熟的紫色;在竹叢之間長滿了仙人掌、霸王鞭、龍舌蘭,這些林蔭中的植物呈現出藍色。
在仙人掌之間長滿了茅草,在茅草下面是青色的苔蘚,在苔蘚下面是黴菌生長的所在。
至於還有什麼在黴菌下面生長,它們是什麼顏色,我就看不到了。
在林帶里,盤旋著可供大隊人馬通行的紅土大路,上面鋪著米黃色的砂石。
在大路兩邊,岔出無數單人行走的小路,這些小路跨溝越坎,穿進了林蔭。
小路兩面有豬崽子走的路,有時是一道印滿了蹄印的泥溝,有時是灌木叢上的缺口。
在豬崽子走的路邊,有蛇行的小道──在壓彎的茅草上面蜿蜒的痕迹。
在蛇行的小道邊上,有螞蟻的小道──蟻道繞開了綿密的草根。
在蟻道的兩側,理當還有更細微的小道,但不是人眼可以看到的。
薛嵩像一串活動的柴捆一樣從大路上走過,越走近旋渦的中心,道路就越窄,兩邊的林蔭也越逼近。
最後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道真正的壕溝,溝壁有卵石砌的護坡。
在壕溝對面,有一道真正的營柵,是一排無頭樹組成的,樹榦上長出了密密層層的嫩枝條。
壕溝正面是一道弔橋。
這道弔橋是十六根梨樹紮成的木排做成,由碗口粗的青藤吊著。
不幸的是它吊不起來,因為梨樹在壕溝兩端都生了根。
這些樹還結了一些梨,但都結在了橋下面,不下到溝里就摘不到。
我也不記得這片亞熱帶的林藪。
但這不是別人告訴我的事情。
這是我自己告訴我的事情。
比之別樣的事情,這件事更可相信,所以,我寧可相信以前有一個薛嵩擔著柴捆從兩面生根的弔橋上走過,也不相信我騎在自行車上被汽車撞倒了──雖然我頭上有個很大的傷疤,但它也可以是被人打出來的──假如大夫受了打人兇手的好處,就會這樣來騙我,幫他開脫罪責。
這樣一想,我有覺得自己還不夠奸詐。
奸詐這件事,只要開了頭,就不會有夠。
薛嵩挑著柴捆從弔橋上走了過去,在大青樹的環抱之下,眼前是個小小的圓形廣場。
在陰暗的光線下,有座草棚,草棚下面,有個黑色大漆的案子,兩端木架上放著薛嵩的鎧甲、弓箭、儀仗等等破爛發霉的東西。
這裡是薛嵩心中的聖地。
廣場的側面有夯土而成的檯子,台上有木板房,這是薛嵩心目中的另一個聖地。
這兩個地方都是軍隊凝聚力的源泉,是鳳凰寨的中樞。
他把柴捆卸在木板房的屋檐下,拉開紙糊的拉門,走了進去,坐在木頭地板上,解開拴住龜頭的竹篾,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來,就用手掌拍擊起地板來了。
假如我的故事如此開始,那天下午薛嵩沒有回到自己家裡,而是走到寨心去了。
需要說明的是,這座木板房住了一個營妓。
看到此處,我也恍然大悟:原來,薛嵩手下是一幫無賴。
沒有女人的地方,無賴們怎麼肯來呢。
薛嵩坐在寨中心的木板房子里,用手叩著地板,從屏風後面跑出一個女人來。
她描眉畫目,頭上有一個歪歪倒倒的髮髻,身上穿著紫花的麻紗褂子,匆匆忙忙束著腰帶,腳下踏著木屐,跑到薛嵩面前匍匐在地,細聲叫道:“大人。
”她願意給薛嵩用黃泥的小爐子燒一點茶,但他拒絕了。
她還願意為薛嵩打扇,陪他坐一會兒,他也拒絕了。
如前所述,薛嵩赤身裸體,像個野蠻人──雖然他已經把龜頭從竹篾條上解下來了。
這種裝束使他決定使事情簡單一些,所以他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左掌舉平,掌心向下,朝前平伸著。
這個女人平躺下來,岔開兩腿,兩手平攤,躺成一個大字形。
於是薛嵩膝行前進,進到那女人的兩腿之間,幫她除去腳上的木屐和襪子──她的腳因為總穿木屐,所以足趾變成了蟹爪形──並且解開她的腰帶,讓她身體的前半面袒露出來。
她的身體當然像粉雕玉琢一樣的白。
至於模樣,可能是這樣:大腿有點過粗,腹部的皮有點鬆懈,乳頭尖尖的,整個胸部是個W形,但也可能不是這樣。
薛嵩憋住一口氣,插了進去,這彷彿是打開了語言的禁忌。
那個女人開始和他聊起來:你怎麼老不來呀?這麼熱的天,怎麼還出來?等等。
但薛嵩憋著氣,一聲都不吭。
這位妓女十分白皙:不但臉色白,連嘴唇都白。
眉毛幾近透明,只帶有一點點淡黃色,渾身上下到處可以見到藍色的血管。
只是這些血管全都很粗,全都曲張著,好像打著滾。
她好像籠罩在一團白霧裡,顯得比較年輕,實際上是個老太太。
在鳳凰寨的中心,一切都是綠色的:首先,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綠蔭之下;其次,到處長滿了綠色的青苔;就是呆在白色的紙門後面,濃綠的光線還是透過了窗紙,沁到房子里來。
在這間房子里,薛嵩黝黑的身體變成了青銅色,而妓女蒼白的身體上好像布滿了細碎的綠點,好像某一種磁磚──當然,這只是一種錯覺,假如湊近了去看,卻看不到任何的綠點。
除此之外,空氣也潮濕得像油一樣,這使薛嵩感覺自己懸浮在綠油當中,一切都變得緩慢,甚至就要停止了。
在這綠色的一團里,有一股濃郁的水草氣。
一切都歸於沉寂,但真正沉寂下來時,又聽到遠處水牛在“哞哞”地叫,那種聲音很沉重,很拖沓;近處的青蛙在“哇哇”地叫,這種聲音很明亮,很緊湊。
而那女人確一聲不吭了。
她還閉上了眼睛,好像一個死人。
整個鳳凰寨泡在一片綠蔭里,此地又是綠蔭的中心。
就是呆在屋裡,也感到了綠色的逼迫。
薛嵩鷹勾鼻子鬥雞眼,披著一頭長發,正在奮發有為的年紀。
在做愛時他也想要有所作為──他在努力做著,想給對方一點好的感覺。
所謂努力,就是忘掉了自己在幹什麼,只顧去做;與此同時,聽著青蛙叫和水牛叫;但對方感覺任何,他一點都不知道。
這就使他感覺自己像個奸屍犯。
那女人長了一張刀一樣的長臉,閉上眼以後,連一根睫毛都不動,我想,這應該可以叫做冷漠了。
後來,她在鋪板上挪動了一下頭,整個髮髻就一下滾落下來。
原來這是個假頭套。
在假髮下面她把頭髮剃光,留下了一頭烏青的發茬。
她急忙睜開眼睛,等到她從薛嵩的眼色里看出髮髻掉了,這件事已經不可挽救。
她伸出手去,把頭套抓在手裡,對薛嵩負疚地說道:沒辦法,天氣熱嘛。
這話大有道理,在旱季里,氣溫總在三十七八度以上,總頂著個大髮髻是要長痱子的。
頭套的好處是有人時戴上,沒人的時候可以摘下來。
薛嵩看到了一個既青又亮的和尚頭,這種頭有涼爽的好處。
除此之外,他還發現她的小腿和身上的膚色不同,是古銅色的,而且有光澤。
這說明她經常跑出去,光著腿在草叢裡走過。
這兩件事使薛嵩感到沮喪,這樣一個女人叫他感覺不習慣。
他很快地疲軟下來。
那個老娼妓用粗啞的嗓子講起話來:弄完了嗎?快點起來吧,熱死了!於是薛嵩說道:我就不熱嗎?然後就爬到一邊去,傻愣愣地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
與此同時,他感到心底在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