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萬壽寺-王小波 - 第45節

這樣寫過了以後,我忽然發現自己並沒有統治女人的惡劣品行。
我能把薛嵩的下場寫成這個樣子,這本身就是證明……我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順便說一句,我想到了自己對領導的許諾──我在工作報告里寫著,今年要寫出三篇《精神文明建設考》──既然說了,就要辦到。
這個故事我準備叫它《唐代鳳凰寨之精神文明建設考》。
白衣女人對此極感興奮,甚至倒在雙人床上打了一陣滾;這使我感到一定程度的滿足。
滾完了以後,她爬起來說:可別當真啊。
這又使我如墜五里霧中:我最不懂的就是:哪些事情可以當真,哪些事情不能當真。
不久之前,萬壽寺廁所的化糞池堵住了,噴湧出一股碗口粗細的黃水。
這件事發生在我撞車之前,這段時間裡的事我多半都記不起來,只記起了這一件。
它給我帶來了極大的痛苦,因為我只要看到那片黃水,就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慾望,要用竹片去把下水道捅開──連竹片我都找好了。
而那位自衣女人見到我的神情,馬上就知道我在想什麼。
她很堅決地說:你敢去捅化糞池───馬上離婚。
因為這個威脅,那片黃水在萬壽寺里蔓延開來。
這種液體帶著黃色泡沫,四處流動。
領導打了很多電話,請各方面的人來修,但人家都忙不過來。
後來,那片黃水漫進了他的房間。
他只好在地上擺些磚頭以便出入,自己也坐在桌子上面辦公。
有些黃色的固體也隨著那股水四下漂流。
黃水也漫進了資料室,裡面的幾個老太太也照此辦理,並且戴上了口罩。
與此同時,整個萬壽寺瀰漫著火山噴發似的惡臭。
全城的蒼蠅急忙從四面趕來,在寺院上空發出轟鳴……這種情形使我怒髮衝冠。
沒有一種道理說,所有的歷史學家都必須是學院派,而且喜歡在大糞里生活。
豁出去不做歷史學家,我也一定要把壅塞的大糞桶開。
在此情形之下,那個白衣女人斷然命令道:走,和我到北京圖書館查資料去。
我坐在圖書館里,想到臭轟轟的萬壽寺,心癢難熬。
而那位白衣女士卻說:連個助研都不給你評(順便說一句,我還沒想起助研是一種什麼東西),你卻要給人家捅大糞!我的上帝啊,怎麼嫁了這麼個傻男人!後來,我逃脫了她的監視,飛車前往萬壽奪,在路上被麵包車撞著了。
因為這個緣故,她在醫院裡看到我時,第一句話就是:你活該!然後卻哭了起來。
當時我看到一位可愛的女士對我哭,感到莊嚴肅穆,但也覺得有點奇怪:既然我活該,她哭什麼呢?我絲毫也沒有想到這種悲傷的起因竟是四處漫延的大糞。
當然,大糞並不是肇事的真正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我是現代派,而非學院派。
現代派可以不評助研,但不能坐視大糞四處漫延……那白衣女人現在提起此事,還要調侃我幾句:認識這麼多年,沒見過你那個樣子。
見了屎這麼瘋狂,也許你就是個屎克螂?我很沉著地答道:我要是屎克螂,你就是母屎克螂。
既然連被撞的原因都想了起來,大概沒有什麼遺漏了。
薛嵩走上塔頂去修理鍋爐的故事跨過喪失的記憶,從過去延伸到了現在……第七章 第一節 早上我在萬壽寺里,在金色的琉璃瓦下。
從窗子里看去,這裡好像是硫磺的世界,到處閃著硫磺的光芒,還有一股硫磺的氣味。
我多次出去尋找與硫磺有關的工廠,假如找到的話,我要給市政府寫信,揭發這件事,因為硫磺不但污染環境,還是種危險品,不能放在萬壽寺邊上。
結果是既沒有找到工廠,也沒有找到硫磺,而且一出了寺門氣味就小了。
事實是:我們正在污染環境,我們才是危險品。
麵館里的人還抱怨說,我們發出的氣味影響了他們的生意。
這樣我就不能寫這封信了──因為人是不該自己揭發自己的呀。
從醫院裡出來已經有一個禮拜了。
我有一個好消息:我的記憶正在恢復中,每時每刻都有新的信息闖進我的腦海。
但也有很多壞消息,這是因為這些記憶都不那麼受我的歡迎。
比方說這一則:我不是歷史學家。
我已經四十八歲了,還是研究實習員,沒有中級職稱。
學術委員會前後十次討論我的晉陞問題。
頭三次沒有通過,我似乎還有點著急。
到了第四次我就不再著急。
第五次評上了,我又讓了出去,讓給了一個比我歲數大的人。
領導說:這是你自己要讓啊,可不要怪我們;我只微笑著點了一下頭。
第五次以後總能評上,我自己高低不同意晉職,說自己的水平不夠。
第十次發生在我撞車之前,我還是不同意晉陞,並且再三聲明,我準備在一百歲時晉陞助理研究員,並在翌年死去。
誰敢催我早日晉陞就是催我早死。
但不知為什麼,他們收走了我的工作證,發回來時就填上了新職稱。
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不承認自己已經晉陞了中級職稱──就是這樣,我還被車撞了,這完全是領導給我強行晉職所致──既然我沒有職稱,也就不是歷史學家。
但我還不至於什麼人都不是:我大體上是個小說家。
在香案底下,我找到了一疊積滿了塵土的文學刊物,上面都有署我名字的作品。
我還出過幾本小說集。
今天,我還收到了一張匯款單,附言里寫明了是稿費。
還有一封約稿信,邀請我寫篇短篇小說,參加徵文比賽,但很婉轉地勸我少一點“直露”的描寫──我想這是指性描寫。
這些事我一點都記不得了。
但既然是小說家,那就好好寫吧。
我把薛嵩的故事重寫了一遍,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中午,那個自稱我老婆的白衣女人把它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不置可否地放下了。
這使我感到失望。
我總覺得,失掉記憶以後,我的才能在突飛猛進,可以從前後寫出的手稿中比較出來。
現在我正期待著別人來驗證。
我問她道:怎麼樣?她反問道:什麼怎麼樣?這使我感到沮喪──她連我的話都聽不明白了;或者說,我自己連話都說不明白了。
這兩種說法中,后一種更為通順,但我更喜歡前一種。
我說:這回的稿子怎麼樣?她淡淡地答道:你總是這樣,反反覆復的。
說完就從房間里走了出去。
按說我該感到更加沮喪才對。
但是我沒有。
她走路的樣子姿儀萬方,我總是看不夠。
在我失掉記憶之前,寫到:盛夏時節,薛嵩走過金色的池塘,去給學院修理一具熱水鍋爐。
現在我必須接著寫下去。
在寫這件事之前,我必須說說這件事使我想到了些什麼:我自己念研究生時,就常常背著工具袋,去給系裡修理東西,我自己還念過研究生,有碩士學位,這使我不勝詫異。
系裡領導直言不諱他說:他們錄取我,不是看中了我的人品和學業,而是看中了我修理東西的手藝──這就提示我,我的人品和學業都不值得回憶,只有手藝是值得回憶的。
歷史系和別的文科系不同,有考古實驗室,文物修復室,加上資料室、計算機教室,好大的一份家業,要修的東西也很多。
順便說一句,領導對我說這樣的話,不是表揚我有手藝,而是提醒我,修理東西是我應盡的義務,不要指望報酬了……對薛嵩來說,學院是什麼地方、要修的是一台什麼鍋爐等等,只要你把薛嵩當成了我這佯的人,就無須解釋。
只要讓他知道有座鍋爐壞了,這就夠了,他立即就會去修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