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萬壽寺-王小波 - 第46節

我依稀覺得,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系裡的每件儀器我都修過,這不說明別的,只說明歷史系擁有一批隨時會壞掉的破爛。
考古試驗室的主任是個有鬍子的老太太,我看過一台儀器后,說道:舊零件不行了,得買新的。
她說:你把型號寫下來,我去買。
我二話不說,背起工具包就走;因為我覺得她不讓我去買零件,是懷疑我要貪污,這是對我人格的羞辱──這樣走了以後,她更加懷疑我要貪污。
對於羞辱這件事,我有這樣的結論:當一件羞辱的事降臨到你頭上時,假如你害怕羞辱,就要毫無怨言地接受下來,否則就會有更大的羞辱。
但這是真實發生了的事,不是故事。
有一次,在我的故事裡,我走上了一座高塔去修理一具茶炊。
在這座塔的內部,到處是一片金黃:金絲捕木做的護壁、樓梯扶手,還有到處張掛的黃緞子;表面上富麗堂皇,實際上俗不可耐。
相比之下,我倒喜歡在塔頂上那片鐵。
它平鋪在惺亮的茶炊下面,身上堆滿了黑炭。
這種金屬灰溜溜的,沒有光澤,但很堅硬。
不漂亮,但也不俗氣。
我走上陡峭的樓梯,從喧囂的聲音中走過。
這些琴、瑟、笙、管,假如單獨奏起來,沒有人會說難聽,但在一座塔里混成一團,就能把人吵暈。
我又從令人噁心的香煙中走過,這些檀香、麝香、龍涎、冰片,單獨聞起來都不難聞,混在一起就叫人噁心。
這地方還有很多姑娘,單看起來個個漂亮,但都穿著硬邦邦的黃緞子,描眉畫目,亂糟糟地擠在了一起,就不再好看。
在這座大塔的天井裡,正絞著一道黃色、熾熱的旋風。
我雖是從風邊走過,但已感到頭暈。
在那片黑鐵上,緊靠著茶炊有一道板障,板障下面放了一個大板凳,有個姑娘坐在上面。
她可沒穿黃緞子,幾乎是全裸著的,雙腳被鐵索鎖住。
仔細一看,她不是自願坐在這裡的。
在她身後的板壁上有個鐵環,又有一道鐵索套住了她的脖子,把她鎖在了鐵環上,還有一根大拇指粗細的木棍,卡在她的嘴裡,後面有鐵箍勒住。
至於雙手,則被反鎖在身後。
這個姑娘閉著眼睛縮成一團,在熱風裡出著汗,渾身紅彤彤的,好像在洗桑拿浴──這是全樓最熱的角落,因為熱氣是上升的,又有填滿了紅炭的茶炊在烤著。
她臉上沒有化妝,頭髮因酷熱而乾枯,看不出是不是漂亮。
但我以為她一定是漂亮的,因為她是這樣的不同凡響。
陪我來的老虔婆介紹說,學院里規矩森嚴。
這個姑娘犯了門規,正在受罰。
我順嘴問道:她吃豆予了嗎?隨著我的聲音在板壁間響起,那個姑娘朝我睜開了眼睛,張開嘴巴,露出咬住木棍的兩排整齊的牙齒,朝我做了個鬼臉。
與此同時,老虔婆也宣布了她的罪狀:“破壞茶炊”。
這種罪名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內。
在那個老虔婆的監視下,我解開了腳上套著的白布口袋,踏上那片黑鐵,套這兩個口袋,是要防止我這俗人污染了學院神聖的殿堂──順便說說,我給考古室修東西時,腳上倒不用套袋子,只是要穿白大褂──把沉重的帆布工具袋放在黑鐵上。
就在這時,那雙被鐵鏈鎖在一起的腳對我打出一個手勢:左腳把右腳抱住,在趾縫之間透出一根足趾,上下擺動著。
這是一條馬尾巴。
我知道這是譏笑我的袋子,說它像個掛在馬尾巴下面的馬糞袋子。
這個帆布袋子上滿是污漬,不用她說我也知道它像什麼。
對於這種惡毒攻擊,我也有反擊的手段。
我用左手比成一個馬頭,把右手的食指放到馬嘴裡去,這是比喻她像馬一樣戴著銜口。
然後,我拿著一把扳手站了、起來,假裝無意地看了她一眼,只見她正作出個苦臉,假裝在哭。
這就是說,我的比方太過惡毒,她不喜歡了。
但轉眼之間她臉上又帶上了嬌笑,含情脈脈地看著我。
我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去,開始修理茶炊。
如前所述,我早就知道鍋爐會壞,壞在哪裡,所以我把備件帶了來。
但我不急於把它修好,慢吞吞地工作著。
那個老虔婆耐不住高溫,說道:師傅您多辛苦,我去給你倒杯茶來,就離去了。
假如我真的相信她會給我倒茶,那我就是個傻爪。
此時,茶爐間里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正午時節,那位白衣女人在我房間里,看我的稿子,和我聊天,這使我感到很幸福。
一點半以後,我們那位戴白邊眼鏡的領導就出現在院子里,不顧烈日當頭和院子里的惡臭在徘徊著。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踱步的路線朝我門日靠近。
等到兩點整,他乾脆就是在我門前跺著腳繞圈子。
有點腦子就能猜出來,他是告訴我們,上班時間已到,應該開始工作。
不用有腦子你也能猜到,他就是我故事裡的那個老虔婆。
因為他的催促,白衣女人只好從我這裡走出去,回到自己屋裡。
在我的故事裡,離去的卻是那個老虔婆。
我馬上撲到她面前,迅速地鬆開鐵箍,她就把那根木頭棍子吐了出來,還連吐了兩口唾沫,說道:苦死了。
你猜那是根什麼木棍?黃連樹根。
學院派整起人來可真有些本領……然後,我把這個渾身發燙、頭髮蓬鬆的姑娘抱在了懷裡,一面親吻她的脖子,一面鬆掉她脖子上的鐵鎖,讓她可以站起來。
然後,輕輕咬著她的耳朵,撫摸著她的乳房。
這地方比平常柔軟。
她說:天熱,缺水,蔫掉了。
我馬上拿出木頭水壺,給她喝了幾口,又往蔫掉的地方澆了一些。
現在我看出這姑娘已經不很年輕,嘴角有了皺紋,脖子上的皮也鬆弛了。
但只有這種不很年輕的姑娘才會真正美麗…… 我像一個夜間闖進銀行的賊,捅開她身上的一重重的鎖。
看來學院真不缺買鎖的錢。
這世界上沒有捅不開的鎖,只是多了就很討厭──轉到她後面才能看到,那一串鎖就像那種龍式的風箏。
把所有的鎖都捅開之後,我就可以和她做愛,在這個悶熱、骯髒的茶爐間里大幹一場。
為此我攤開了工具袋,她也轉過身去,蹲了下來,讓我在她背上操作。
不幸的是,這串鎖只開到了一半,樓梯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
她小聲嚷道:別開了!‘決把我再鎖上!於是又開始了相反的過程,而且是手忙腳亂的。
但是上鎖總比開鎖容易,把那個木頭銜口放回她嘴裡前,我和她熱烈地親吻──她的嘴很苦,黃連樹根的味道不問可知。
等到那老虔婆走進茶爐間時,她已經在板凳上坐下,我也轉過身去,面向著茶炊,作修理之狀,如前所述,我早就知道這茶炊要壞,而且知道它會壞在哪裡,所以帶來了備件。
但現在找不到了。
怎麼會呢?這麼大的東西,這麼點地方!我滿地亂爬著找它,忽然看到那雙被鐵鏈重重纏繞的腳在比劃著一個手勢:右腳的大腳趾指向自己。
這下可糟了。
那東西鎖在她身上了!現在沒有機會把它再拿下來…… 白衣女人離開之後,領導繼續在我門口徘徊,誰都不喜歡有人在門口轉來轉去,所以我起身把窗子全部打開,讓他看看我屋裡沒有藏著人。
但他不肯走,還在轉著,與此同時,臭味從外面蜂擁而入。
所以我只好關上窗子,請領導進來坐。
他假作從容地咳嗽一聲,進了這間屋子,在白衣女人坐過的方凳上坐下;我也去寫自己的小說,直到他咳嗽了最後一聲──他咳嗽每一聲,我就從鼻子里哼一聲,這樣重複了很多回,在此期間,我一直埋頭寫自己的小說──清清嗓子道:看來我們需要談談了。
我頭也不回地答道:我看不需要;嗓音尖刻,像個無賴。
他又說:請你把手上的事放一放,我在和你說話。
我把句子寫完,把筆插回墨水瓶,轉過身來。
他問我在寫什麼,我說是學術論文。
他說:能不能看看,我說不能。
就是領導也不能看我的手稿,等到發表之後我自會送他一份。
隨著這些彌天大謊的出籠,一股好邪的微笑在我臉上迅速地彌散開來。
看來,我不是個良善之輩,我又把自己給低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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