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萬壽寺-王小波 - 第44節

忽然間薛嵩驚呼一聲:我的媽呀!我都幹了什麼事呀……然後他就坐在地上,為射死了老妓女痛心疾首,追悔不已。
首先,他在弩車的輪子上撞破了腦袋,然後又用白布把頭包了起來。
這一方面是給死者帶孝,另一方面也是包紮腦袋。
然後,他又在肩上挎了一束黃麻,這也是給死者戴孝之意。
這都是漢人的風俗,紅線是不懂的,但她也看出這是表示哀痛之意。
然後,薛嵩就坐在地下嚎啕痛哭,又用十根指頭去抓自己的臉,抓得鮮血淋漓。
這些哀痛之舉雖然真摯,紅線卻冷冷地說:一箭把人家射死了,怎麼哭都有點虛偽。
後來薛嵩拿起地上那把青銅劍,在自己身上割了一些傷口,用這種方法來懲罰自己。
但紅線還是不感動。
最後他把自己那根歷史的臍帶放在側倒的車輪上,想把它一劍剁下來,給老妓女抵命,紅線才來勸止道:她人已經死了,你也用不著這樣嘛。
薛嵩很聽勸,馬上就把劍扔掉了。
這說明,他本來就不想失掉身體的這一部份。
不管你對上述描寫有何種觀感,我還是要說,薛嵩誤殺了老妓女之後,是真心的懊悔。
其實,我也不願給薛嵩辯護。
我對他的故事也感到厭惡。
假如我記憶無誤,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薛嵩在鳳凰寨里,修理翻掉的弩車。
如前所述,紅線一刀砍斷了弓弦。
假如它只是斷了弦,那倒簡單了;實際上,這件機器複雜得很,很容易壞,而且是木製的。
不像鐵做的那麼結實;翻車以後就摔壞了。
薛嵩把它拆開,看到裡面密密麻麻裝滿了木製的牙輪、塗了臘的木杆、各種各樣的木頭零件。
隨便扳動哪一根木杆,都會觸發一系列複雜的運動。
這就是說,在這個龐大的木箱子里,木頭也在思索著。
這東西是薛嵩的作品,但它的來龍去脈,他自己已經忘掉了。
所以,薛嵩馬上就被它吸引住了。
他俯身到它上面,全神貫注地探索著,呼之不應.觸之不靈。
紅線在地下找了一根竹籤,拿它扎薛嵩的屁股。
頭幾下薛嵩有反應,頭也不回地用手攆那不存在的馬蠅子;後來就沒了反應。
這件事使紅線大為開心。
她也俯身到薛嵩緊湊的臀部上,拿竹籤扎來扎去;後來又用顏色塗來塗去,最後紋出一隻栩栩如生的大蒼蠅。
此後,薛嵩在挪動身體時,那蒼蠅就會上下爬動,甚至展翅欲飛。
這個作品對薛嵩很是不利──以後常有人伸手打他的屁股,打完之後卻說:哎呀,原來不是真蒼蠅!對不起啊,瞎打了你一下。
由此看來,假如紅線在他身上紋一隻斑鳩,他就會被一箭射死。
那射箭的人自會道歉道:哎呀,原來不是真斑鳩!對不起啊,把你射死了…… 在鳳凰寨里,此時到了臨近中午的時分。
天氣已經很熱了,所以萬籟無聲。
所有的動物都躲進了林蔭──包括那些刺客和小妓女。
但薛嵩還在修理他的弩車,全不顧烈日的暴晒,也不顧自己汗下如雨。
起初,紅線覺得薛嵩這種專註的態度很有趣,就在他屁股上紋了只蒼蠅,後來又在他脊樑畫了一副棋盤和自己下棋。
很不幸的是,這盤棋她輸了。
再後來,她覺得薛嵩伏在地上像一匹馬,就把他照馬那樣打扮起來一一在他耳朵上掛上兩片葉子,假裝是馬耳朵;此後薛嵩的耳朵就能夠朝四面八方轉動。
搞來一些乾枯的羊鬍子草放在他脖子上,冒充鬃毛;此後薛嵩就像馬一樣的噴起鼻子來了。
後來,她拿來一根孔雀翎,插在他肛門裡當作馬尾巴。
這樣一來,薛嵩的樣子就更古怪了。
後來,那根孔雀翎轉來轉去,趕起蒼蠅來了──順便說一句,自從紅線在臀部紋上了一隻蒼蠅,這個部位很能招蒼蠅,而且專招公蒼蠅。
這不僅說明紅線紋了只母蒼蠅,而且說明這隻蒼蠅很是性感,是蒼蠅界的電影明星──這根羽毛就像有鬼魂附了體一樣,簡直是追星族。
一隻金頭蒼蠅在遠處嬉戲,這本是最不引人注意的現象,這根翎毛卻已警惕起來,自動指向它的方向。
等它稍稍飛近,羽毛的尖端就開始搖動,像響尾蛇搖尾巴一樣,發出一種威脅信號;搖動的頻率和幅度隨著蒼蠅逼近的程度越來越大。
等到蒼蠅逼近翎毛所能及的距離時,它卻一動也不動了;靜待蒼蠅進一步靠近。
直到它飛進死亡陷阱,才猛烈地一抽,把它從空中擊落。
你很難相信這是薛嵩的肛門括約肌創造了這種奇迹,倘如此,人的屁眼兒還有什麼做不到的事情呢?我倒同意紅線的意見,薛嵩有一部份已經變成馬了…… 這種情形使紅線大為振奮,她終於騎到他身上,用腳跟敲他的肋骨,催他走動。
而薛嵩則不禁搖首振奮,搖動那根孔雀翎,幾乎要放足跑動。
照這個方向發展下去,結果是顯而易見的:薛嵩變成了一匹馬。
在紅線看來,一個丈夫和一匹馬,哪種動物更加可愛是顯而易見的。
特別是她覺得這匹馬沒有毛,皮膚細膩,騎起來比別的馬舒服多了…… 但是,故事沒有照這個方向發展。
薛嵩對紅線的騷擾始終無動於衷,只說了一句“別討厭”,就專註於他的修理工作。
這態度終於使紅線肅然起敬。
她從他身上清除掉一切惡作劇的痕迹,找來了一片芭蕉時,給他打起扇來了……雖然這個故事還沒有寫完,但我已經大大地進了一步。
現在,萬壽寺里也到了正午時節,所有的蟬鳴聲嘎然而止。
新粉刷的紅牆莊嚴肅穆,板著臉述說著酷暑是怎樣一回事。
而在鳳凰寨里,薛嵩蹲在地上,膝蓋緊貼著腋窩,肩膀緊夾著腦袋,手捧著木製零件,研究著自己製造的弩車──他的姿式純屬怪涎,絲毫也說不上性感。
但紅線卻以為這種專註的精神十足性感。
因為她從來也不能專註地做任何事,所以,她最喜歡看別人專註地做事,並且覺得這種態度很性感……與此同時,薛嵩卻一點點進入了這架弩車的木頭內心,逐漸變成了這輛弩車。
就在這時,紅線看到垂在他兩腿之間的那個東西逐漸變長了,好像是脫垂出來的內臟──眾所周知,那個東西有時會變得直撅撅,但現在可不是這個模樣。
僅從下半部來看,薛嵩像匹剛生了馬駒的老母馬。
那東西色澤深紅,一端已經垂到了地上。
這景象把莊嚴肅穆的氣氛完全破壞了。
開頭,紅線用手捂著嘴笑,後來就不禁笑出聲來了。
薛嵩傻呵呵地問了一句:你笑什麼?紅線顧不上回答。
這種嘻皮笑臉的態度當然使薛嵩惱怒,但他太忙,顧不上問了。
那個白衣女人對這個故事大為滿意,她說:寫得好──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的!這句話使我如受當頭棒喝。
原來我們男人就是這樣的沒出息! 我終於明白了我為什麼對自己不滿:我是一個男人,有著男性的惡劣品行:粗俗、野蠻、重物輕人。
其中最可恨的一點就是:無緣無故地就想統治別人。
在這些別人之中,我們最想要統治的就是女人。
這就是男人的惡行,我既是男人,就有這種惡行…… 看過了《甘澤謠》的人都知道紅線盜盒的故事是怎麼結束的:薛嵩用盡了渾身的解數,也收拾不了田承嗣。
最後是紅線親自出馬,偷走了田承嗣起卧不離身的一個盒子,才把他嚇跑了。
現代的女權主義文論家認為,這個故事帶有婦女解放的進步意義,美中不足之處在於:不該只偷一個盒子,應該把田承嗣的腦袋也割下來。
這真是高明之見,我對此沒有不同意見。
我要說的是:的確存在著一種可能,就是薛嵩最終領悟到大男子主義並不可取,最終改正了自己的錯誤。
但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個人在改變中,也會有反覆。
因為這個緣故,每次看到薛嵩的把把變粗變直,紅線就會奮起批判:好啊薛嵩!你又來父權制那一套了!讓大家都看看你,這叫什麼樣子?而這時薛嵩已被改造好了,聽了這樣的指責,他感到羞愧難當,面紅耳赤地說:是呀是呀。
我錯了……下次一定不這樣。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