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白衣女人看過我的故事,搖搖頭,說道:你真糟糕。
在這個故事裡,薛嵩一箭射死了老妓女,又把箭頭對準了小妓女;她就是指這點而言。
我問:哪裡糟糕?她說:想出這樣的故事,你的心已經不好了。
我連忙伸手去摸左胸時,她又喝道:往哪兒摸?沒那兒的事!我說你品行不好!如你所知,我現在最關心這類問題,就很虛心地問道:什麼品行叫作好,什麼品行叫作不好?她說出一個標準,很簡單,但也很使我吃驚:品行好的男人,好女孩就想和他做愛。
品行不好的男人,好女孩寧死也不肯和他做愛。
我現在的品行已經不好了,這使我陷於絕望之中。
實際上,是薛嵩的品行有了問題。
我發現他很像我的表弟:如前所述,我表弟的手腳都很小,他的皮膚是棕色的,留著一頭板寸。
傍晚我們到王府飯店去看他,坐在lobby里,看著大廳中央的假山和人造瀑布。
我表弟講著他的柚木生意,有很多技術性的細節,像天書一樣難懂。
許多年前,薛嵩就是這樣對紅線講起他行將建造的鳳凰城。
他在砂地上用樹枝畫了不少波浪狀的花紋,說道,長安城雖然美麗,但缺少一個中心,所以是有缺點的。
至於他的城市,則以另一種圖樣來表示,一個圓圈,周圍有很多放射出的線條。
紅線沒看出后一個形狀有任何優點,相反,她覺得這個圖樣很不雅,像個屁眼。
不過她很明智,沒把這種觀感說出來。
實際上,薛嵩說了些什麼,她也沒聽懂。
薛嵩是說,這座城市將以他自己為核心來建造。
它會像長安一樣美麗,但和長安大不相同。
它將由架在眾多柱子上的柚木平台組成,其中最大最高的一個平台,就是薛嵩自己的家。
這個建築計劃我表弟聽了一定會高興,因為這個工程柚木的用量很大,他的柚木就不愁賣不出去了。
身在鳳凰寨內,薛嵩總要談起長安城。
起初,紅線專註地聽著,眼睛直視著薛嵩的臉:後來她就表現出不耐,開始搔首弄姿,眼睛時時被偶而飛過的蝴蝶吸引過去。
在王府的lobby里當然沒有蝴蝶,她的視線時時被偶爾走過的盛裝女郎吸引過去,看她們猩紅的嘴唇和面頰上的腮紅,我猜她是在挑別人化妝的毛病──順便說一句,我覺得她是枉費心機,在我看來,大家的妝都化得滿好──對於我們正在說著的這種語言,她還不至全然不懂,但十句里也就能聽懂一到兩句。
等到薛嵩說完,紅線說:能不能問一句?薛嵩早就對她的不專心感到憤怒,此時勉強答道:問吧!這問題卻是:雪是什麼呀?身為南國少女,紅線既沒見過雪,也沒聽說過雪,有此一問是正常的。
但薛嵩還是覺得憤怒莫名,因為他這一番唇舌又白費了。
我的表弟一面說柚木,一面時時看著我的表弟媳,臉上也露出了不滿的神色,看得她說了一聲:“Excuse me”,就朝衛生間走去了。
那位白衣女人說了一句:“Excuse me”,也朝衛生間走去。
後來她們倆再次出現時,走到離我們不遠的沙發上坐下了──女人之間總是有不少話可說的。
現在只剩下了我,聽我表弟講他乏味的柚木生意。
我已經知道柚木過去主要用於造船,日本人甚至用它來造兵艦,用這些兵艦打贏了甲午海戰──由此可以得到一個結論:這種木頭是我們民族的災星──而現在則主要用來製造高檔傢具,其中包括馬桶蓋板。
他很自豪地指出,這家飯店的馬桶蓋就是他們公司的產品,這使我動了好奇心,也想去廁所看看。
但我表弟談興正濃,如果我去廁所,他必然也要跟去。
所以我坐著沒有動:兩個男人並肩走進廁所,會被人疑為同性戀,我不想和他有這種關係……我還知道了最近五年每個月的柚木期貸和現貨行情,我表弟真是一個擅長背誦的人哪。
我雖然缺少記憶,但也覺得記著這些是浪費腦子一──這種木頭讓我煩透了。
後來,我們在一起吃了飯。
再後來,就到了回家的時刻。
我表弟希望我們再來看他,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不想再來了…… 晚上我回家,追隨著那件自色的連衣裙,走上樓梯。
走廊里很黑,所有的燈都壞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沒人來修理。
樓梯上滿是自行車。
我被車把勾住了袖子,發起了脾氣,用腳去踢那些自行車。
說實在的。
穿涼鞋的腳不是對付自行車的良好武器──也許我該帶把榔頭出門。
那個自衣女人從樓梯上跑了下來,把我拉走了。
她來得正好,我們剛上了樓,樓下的門就打開了,有人出來看自己的車子,並且破口大罵。
假如我把那些罵人話寫了出來,離崇高的距離就更遠了。
此時我們已經溜進了自己的家,關上了門,她背倚著門笑得透不過氣來。
但我卻笑不出來:我的腳受了傷,現在已經腫了起來。
後來到了床上,她說:想玩嗎?我答道:想,可是我品行不好呀;她又笑了起來,最後一把抱住我說:還記著哪,這似乎是說,白天她說的那些關於品行的話可以不當真。
有些話要當真,有些話不能當真。
這對我來說是太深奧了…… 有件事必須現在承認:我和以前的我,的確是兩個人。
這不僅是因為我一點都記不得他了,還因為懷裡這個女人的關係。
我一定要證明,我比她以前的丈夫要強。
現在我們在做愛。
我不知別的夫婦是怎樣一種作法,我們抱在一起,像跳貼面舞那樣,慢條斯理──我總以為別的姿勢更能表達我的感情。
於是,我爬了起來,像青蛙一樣岔開了腿。
沒想到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別亂來啊,就在我頭上敲了一下。
正好打中了那塊傷疤,幾乎要疼死了。
不管怎麼說罷,我還是堅持到底了…… 我現在相信薛嵩的品行的確是不好的。
以前紅線不知道他有這個缺點,所以愛過他,很想和他做愛。
現在看到他射死了老妓女,又想射死小妓女,覺察出這個問題,就此下定決心,再也不和他做愛。
她甚至用仇恨的目光看看薛嵩的頭盔,心裡想著:這裡沒盛什麼真正的智慧;裡面盛著的,無非是一包軟塌塌的、歷史的臍帶……第六章 第三節 薛嵩的所作所為使紅線大為不齒,我也被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如你所知,我因為寫他,品行都不好了。
但我總不相信他真有這麼壞。
他不過是被自己的事業迷了心竅而已。
身為一個男人,必須要建功立業…… 我說過,薛嵩在長安城裡長大。
後來,他常對紅線說起那座城市的美麗之處。
他還說,要在湘西的草地上建起一座同樣美麗的城市,有同樣精緻的城牆、同樣縱橫的水道、同樣美麗的水榭;這種志向使紅線深為感動。
從智力方面來看,薛嵩無疑有這樣的能力。
遺憾的是,他沒有建成這座新長安所需的美德──像這樣一座大城,可不是兩個人就能建成的啊。
身在鳳凰寨內,薛嵩總要談起長安城裡的雪。
他說,雪裡帶有一點令人賞心悅目的黃色,和早春時節的玉蘭花瓣相仿。
這些雪片是甜的,但大家都不去吃它,因為雪是觀賞用的。
等到大地一片茫茫,黑的河流上方就升起了白色的霧;好像這些河是溫泉一樣……假如能把長安的雪搬到這裡就好了──起初,紅線專註地聽著,眼睛直視著薛嵩的臉;後來她就表現出不耐,開始搔首弄姿,眼睛時時被偶而飛過的蝴蝶吸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