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薛嵩的院子,必須補充說,它不但可以在柱子上升降,那些柱子又可以水平移動。
只要轉動一些絞盤,整個院子連同支撐它的柱子就可以像個大螃蟹一樣走動,成為一個極為龐大的步行機械。
實際上,薛嵩可以使他的院子向寨中的敵人發起衝擊,但要有個前提:必須有一百個人呆在上面,按薛嵩的口令扳動絞盤。
假如有一百個人,這座院子就會變成一架可怕的戰爭機器,連同地基向敵人衝擊。
不幸的是,此時院子里只有兩個人,缺少了人手,它就癱了不能動。
細究起來,這又要怪薛嵩自己。
他只讓自己和紅線登上柚木平台,換言之,除了紅線,他誰都不信任…… 白衣女人說,她最討厭我在小說里寫到各種機械、器具;什麼絞盤啦、滑軌啦,她都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
她說得有道理,但我滿腦子全是這種東西,不寫它寫什麼?寫高跟鞋?這種東西她倒是很熟悉,但我對它深惡痛絕,尤其是今天被穿著高跟鞋的腳踢了兩下以後,就更痛恨了。
她聽了挑起眉毛來說:喲!記仇了。
好吧,以後不穿高跟鞋。
她就是不肯說以後不再踢我。
我的背後繼續受到威脅…… 紅線以為,薛嵩會衝出自己的柚木城堡,向聚集在寨中心的刺客們衝鋒。
這樣他將面對數十倍於己的敵人,前面雖然武裝完備,後面卻還露著屁股;這樣顧前不顧後肯定不會有好的結果。
她對於戰爭雖然一竅不通,但還懂得怎麼打群架。
所以她也武裝了起來:把頭髮盤在了頭上,把家裡砍柴、切菜的刀挑了一個遍,找到一把份量適中,使起來趁手的,拿在右手裡。
至於左手,她拿了一個鍋蓋。
薛嵩家裡的一切東西都是他親手做的,既結實、又耐用,樣子也美觀,總之,都很像些東西;這個鍋蓋也不例外。
它是用柚木做的。
有一寸來厚,完全可以當盾牌用。
紅線跟在薛嵩後面,準備護住他的後背,滿心以為他就要離開家去打交手戰;誰知薛嵩不往門外跑,卻往後面跑去。
他打開了庫房的大門,從裡面推出一架救火雲梯似的東西──那東西架在一輛四輪車上。
紅線幫他把這個怪東西推到了門前的空地上,薛嵩用三角木把車輪固定住,把原來摺疊的部件展開來;這才發現它原來是一張大的不得了的弩。
原來,薛嵩並不准備衝出去,他打算呆在城堡里──也就是說,躲在安全的地方施放冷箭。
既然如此,紅線就不明白薛嵩為什麼要作張作勢地穿上那麼多的鎧甲。
我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是:造造氣氛。
薛嵩的弩車停在城堡的邊緣上。
弩上的弓是用整整一棵山梨樹做成的,弓弦是四股牛筋擰成的繩子。
他和紅線藉助一個絞盤把弓張開,裝上一支箭──那箭桿是整整的一根白蠟桿,我以為叫作一支標槍更對。
此時,這張弩的樣子就像一輛現代的導彈發射架,處於待發的狀態。
薛嵩登上瞄準手的位子,搖動方向機和高低機,把弩箭對準了敵人。
如前所述,這裡離寨中心相當遠,只能看見影影綽綽的一群人。
就這樣一箭射出去,大概也能射著某個人。
但薛嵩的伎倆遠不止此。
他還有個光學瞄準鏡,由兩個青銅陽燧組成。
眾所周知,陽燧是西周人發明的凹面鏡,原來是用來取火的。
薛嵩創造性地把它們組裝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反光式的望遠鏡。
透過它看去,隔了兩里多地,人頭還有大號西瓜大。
他在裡面仔細地瞄準,只是不知在瞄誰。
這個目標對我自己來說,是一個懸念。
我說過,從前面看去,薛嵩是一位金甲天神。
從反面一看就不是這麼回事,因為他光著屁股。
假如全身赤裸,這個部位倒是滿好看的:既豐滿、又緊湊;但單單把它露在外面,就說不上好看,甚至透著點寒磣。
這就如一位正面西裝革履的現代人,身後卻露出肉來,誰看了也不會說順眼。
我們知道,渾身赤裸時,薛嵩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打扮成這個樣子以後是個什麼人,連紅線都不知道。
他就這樣伏在弩車上,仔細地瞄準,然後搬動了弩機;只聽見砰地一聲,那支弩箭飛了出去…… 正午時分,空氣里一聲呼嘯,薛嵩的弩箭穿進了人群,把三個人穿了起來,像羊肉串一樣釘在了一棵大樹上。
這三個人里就有老妓女,她被兩個刺客夾在中間,像一塊三明治。
那根弩箭從她的胃裡穿過去,她當然感到鑽心的疼痛。
她還知道,這是薛嵩搞的鬼,就朝他家的方向憤怒地揮了一下拳頭。
但馬上她的注意力就被別的事情吸引過去了。
在她身後那個刺客痛苦地掙扎著,把腰間的蔑條都掙開了,那個東西硬邦邦抵在她的屁股上,總而言之,他就像北京公共汽車上被叫作“老頂”的那種傢伙。
她極過身去,憤怒地斥責道:往哪兒捅?這兒要加錢的,知道嗎?後面那個刺客被射穿了心口下面的太陽神經叢,疼得很厲害,無心答理她。
在她前面的那一位被從左背到右前胸斜著貫穿,傷口很長,已經開始臨死的抽搐,不聽使喚的手臂不停地碰到她身上。
老妓女又給了他一巴掌,說道:擠那麼緊幹嘛,又不是沒有地方!那人倒著氣,勉強答道: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再後來,老妓女自己也沒有了力氣,不再爭辯什麼,就這樣死去了,臨死時,朝柚木城堡伸出右手的中指,這是個仇恨的手勢。
這個老妓女留下了一個不解之謎:到底薛嵩是有意射她呢,還是無意的。
小妓女總覺得他是無意,我總覺得他是有意。
當然,薛嵩自己總不承認自己是有意的。
放完了這一箭,薛嵩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倒是紅線大叫起來:射錯人了!然後,薛嵩在彎上裝上一支新弩箭,轉動絞車把弩張開時,紅線繼續獃獃地站著,也不來幫忙,忽然又大叫了一聲:射錯人了!但薛嵩還是一聲不吭地忙著,張好了弩,他又跑回瞄準手的座位上去,繼續瞄準,而紅線則又一次吶喊道:射錯人了!射著自己人了!薛嵩回頭一看,發現紅線正用反感的眼神看著他,就說:別這麼看我!這是打仗,你明白嗎?戰場上什麼事都會發生……說完,他就回過頭去繼續瞄準了。
紅線定了定神,回頭朝寨心望去,發現那片空場上只剩了一個人──無須我說你就知道,原來那裡有一大群人,現在都不見了。
只剩下一個人,就是那個小妓女。
說來也不奇怪,那些刺客發現自己在遠程火力的威脅之下,自然要躲起來。
假如那個小妓女堅信薛嵩不會射她,她也可以不躲起來。
但實際上卻不是這樣──實際上,她也信不過薛嵩,但有一大夥人躲在她的身後,還有一個人從背後揪伎她的頭髮,讓她躲不開。
現在,她面朝著薛嵩家的方向站著,滿臉都是無奈。
也許我需要補充說,薛嵩一箭射死了老妓女和兩個刺客,使田承嗣和他的手下人大驚失色,覺得他很厲害。
他們趕緊躲了起來──當然,可以躲到大樹後面、躲到河溝里,但他們覺得躲在小妓女背後比較保險。
他們以為,這個女孩和薛嵩的交情非比一般,她和薛嵩太太紅線又是手帕交,薛嵩決不會射她,因此,她身後一定是最保險的地方了。
但薛嵩離他們很遠,所在的方位又是逆光,所以他們一點都看不到薛嵩在幹啥;假如看到了,一定會冒出紅線一樣的疑問:敵人都躲了,只剩一個自己人,你瞄的到底是誰呀?假如他們知道這問題的答案,更會大為震驚。
實際上,薛嵩瞄的就是小妓女,雖然他不想射死她。
他把瞄準鏡的十字線對在那女孩的雙乳正中,心裡想著:天賜良機!他們排成了一串……這一箭可以穿透十二個人。
這說明他想要射死的決不是小妓女,而想要穿過她,射死她身後的十一個人。
當然,我們知道,這個女孩被穿透后之後,很難繼續活下去。
但這一點薛嵩已經忘記了。
他只記得射死了十一個人以後,就可以奪回鳳凰寨了。
我發現,只要我開個惡毒的玩笑,就可以得到崇高。
薛嵩把弩箭瞄準小妓女,就是個惡毒的玩笑;但崇高不崇高,還要讀者來評判。
他瞄得准而又准,正待扳動弩機,忽然聽見砰地一聲響,整個弩車猛地歪到一邊──原來是紅線一刀砍斷了弓弦。
薛嵩從歪倒的弩車裡爬了出來,扶正頭上的頭盔,朝紅線嚷道:怎麼搞的?你搞破壞呀你!但紅線一言不發,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她的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後連眼眶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