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萬壽寺-王小波 - 第41節

白衣女人曾說,我所用的自由派、學院派,詞意很不準確。
現在我有點明白了。
所謂自由派,就是不能忍受現狀的人,學院派則相反。
我自己就是前一種,看到現狀有一點不合理就急不可耐,結果造成了鼻子出血。
白衣女人則是學院派,她不准我急不可耐,我鼻子出了血,她還要咬我。
小妓女和老妓女也有這樣的區別,當被捆在一起挨打時,這種差別最充份地凸現了出來。
我寫到的這個故事可以在古書里查到。
有一本書叫作《甘澤謠》,裡面有一個人物叫作薛嵩,還有一個人叫作紅線。
再有一個人叫作田承嗣,我覺得他就是那個渾身發藍的刺客頭子。
這樣說明以後,我就失掉了薛嵩、紅線,也失掉了這個故事。
但我覺得無關緊要。
重要的是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
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是福科的主張。
這樣說明了以後,我也失去了這個主張。
但這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照此去做。
通過寫作,我也許能增點涵養,變成個學院派。
這樣鼻子也能少出點血。
那個藍色的刺客頭子把小妓女捆在樹上,一面用藤條在她背上抽出美麗的花紋,一面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如前所述,他就是田承嗣,和薛嵩一樣,也是一個節度使。
這就是說,他假裝是個刺客頭子,拿了老妓女的錢,替她來殺紅線,實際上卻不是的。
他有自己的目的,想要殺死薛嵩,奪取鳳凰寨。
我想他這樣說是想打擊妓女們的意志,讓她們覺得一切都完了,從此俯首貼耳──這個成語叫我想到一頭驢。
當然,他的目的沒有達到。
那個小妓女聽了,就尖叫道:老婊子!看你乾的這些事!你這是引鬼上門!那個老妓女一聲不吭,繼續磕著瓜子,想著主意。
後來,她站了起來,走到田承嗣的身邊,說道:老田,放了她。
田承嗣納悶道:放了她幹什麼?那女人說:把我捆上啊。
田承嗣又納悶道:把你捆上幹什麼?那女人說:我替她挨幾下。
田承嗣說:挨打是很疼的呀。
老妓女說:沒有關係。
我也該多挨幾下。
這樣一來,這個老妓女就表現出崇高的精神;用自己的皮肉去保全別人的皮肉。
在這個故事裡,還是第一次出現了這種精神。
這說明我變得崇高了。
看來,通過寫作來改變自己,並不是一句空話呀…… 在這個故事裡,田承嗣是卑鄙的化身──現在我已認定,田承嗣根本就不是學院派,他不配。
起初我覺得,老妓女的自我犧牲會把他逼人兩難的境地。
假如他接受了老妓女的提議,放了小妓女去打老妓女,崇高的精神就得以實現,他所代表的邪惡就受到了打擊。
假如他不打老妓女,繼續打小妓女,那老妓女就要少挨打。
按照他邪惡的價值觀,少挨打是好的。
老妓女的崇高精神沒有受到懲罰,對他來說是一種失敗。
照我看,他是沒辦法了。
很不幸的是,田承嗣也有自己邪惡的聰明。
他叫手下的人把老妓女捆在另一棵樹上(很不幸的是,鳳凰寨里有很多的樹),同時加以拷打。
小妓女還嘲笑她說:老姨子,瞧你乾的這些事!你真是笨死了。
她只好搖頭晃腦地說:真是的,我笨死了。
但是,小婊子,我可是真心要救你啊。
小妓女乾脆地答道:救個屁──這其實不是一句有意義的話,只是一聲感嘆;然後,她就低下頭去,閉上眼睛,忍受背上的疼痛。
在這個故事裡,我想要頌揚崇高的精神,結果卻讓邪惡得了勝,但我決定要原諒自己,因為我已失去了記憶,又是個操蛋鬼,對我也不能要求過高。
再說,邪惡也不會老得勝…… 鼻血止住之後,我在家裡到處搜索,沒有找到戶口本,卻找到了幾頁殘稿,寫道:“盛夏時節,在長安城裡,薛嵩走過金色的池塘,走上一座高塔去修理一具熱水鍋爐……”在我失去記憶以前,這是我寫下的最後的字句。
打個不恰當的比喻。
這像是我前生留下的遺囑。
看來,我想修理鍋爐不是頭一次了。
我覺得可以從此想到很多東西。
可惜的是,一下子不能都想起來。
以此為契機,我卻想起了這樣一件事:在大學里,有個同宿舍的同學戴一副斷了腿的水晶眼鏡,不管我怎麼苦苦哀求,他都不肯摘下來叫我修理。
這孫子說,這副眼鏡是他爸爸的遺物,他要就這麼戴到死……這眼鏡他小心藏著,不讓我碰。
但我一見他用繩子接著眼鏡就心癢難熬。
終於有一天,我在宿舍里把他一悶棍打暈,並在他蘇醒之前把鏡腿換上了……然後,他就很堅決地從宿舍里搬走了。
他倒沒有告我打他,只是到處宣揚我有精神病。
別人對他說:你可以把新裝上的鏡腿再拆下來,這樣,你父親的遺物還是老樣子。
他卻說:拆了幹啥?招著王二再來敲我的腦袋?我沒有那麼傻!從這件事里,我很意外地發現自己上過大學──我是科班出身的。
現在我可以認為自己是個學院派的歷史學家,這是一個好消息。
還有一個壞消息:我很可能是個有修理癖的瘋子。
正如白衣女人指出的,我所指的自由派,就是些氣質像我的人。
現在我知道了自己可能是瘋子,自由派這個名稱就有了問題:我總不好把瘋子算作一派吧。
我對自衣女人用腳來踢我的事很是不滿──就算我犯了瘋病,也是為所里的器具損壞而瘋,是一種高尚的瘋病,踢我很不夠意思──最起碼應該脫了鞋在家裡踢,穿著鞋在街上踢是不應該的。
但細細一想,她還是對我好。
繼而想到,她說過,讓我騎車小心,還說自己不願意當寡婦,也是不希望我死之意。
這使我從心裡感到一絲暖意。
說實在的,我自己也不想早早地死掉。
我又回過頭來寫我的故事──我現在能做到的只是在故事裡尋找崇高。
在這個故事裡,那個藍色的刺客頭子,也就是田承嗣,逮住了兩個妓女,拷問她們薛嵩在哪裡──在此必須重申,田承嗣不是自由派也不是學院派,他哪派都不是。
這兩個女人──一位學院派的妓女和一位現代派的妓女,表現出崇高的氣節,沒有告訴他。
其實他根本多此一間,薛嵩就在他們身後。
黎明時分,薛嵩把他的柚木院子高高地升了起來,這片浮動的土地連同上面的花園、房屋,高踞在八根柱子上,而那八根柱子又高踞在林梢頂上,在朝霞的襯托之下,好像一個龐大無比的長腿蜘蛛。
薛嵩站在這個空中花園的邊上,隔著十里地都能看見。
而寨中心那片空地離得很近,頂多也就是一兩里地。
奇怪的是,那些刺客和兩個妓女都沒有往那邊看。
薛嵩遭人襲擊之後,一直在努力升高他的院子。
院子越高,離地面越遠,也就越安全。
他長時間地不言不語,好像怯懦已經吞食了他的內心。
但到了黎明時分,他忽然吶喊一聲,從地上一躍而起,奔進房子去拿他的武裝。
首先,他戴上一頂銅盔,這東西大體上和消防隊員戴的頭盔差不多,只是更高、更亮,盔頂有魚鰭一樣的冠子,用皮帶扣在頦下;這樣他一下子高了有一尺多。
然後他又穿上護胸甲,這東西表面是一層發烏的青銅,鐫有大海和海上的星辰。
在青銅後面是亮閃閃的黃銅,黃銅背後是厚厚的水牛皮。
最裡面的一層是柔軟的黃牛皮。
這個結構的奧妙之處在於青銅硬而且脆,可以彈開鋒利的刀鋒;黃銅質地綿密,富有韌性,可以提供內層防護。
至於牛皮,主要是用來緩衝甲面上的打擊;這就深得現代複合裝甲結構之精髓。
此後他穿上護襠甲,那東西的形狀就如一個龜頭向上的生殖器,其作用也是保護這個重要的器官;只是那東西異常之大,把大象的傢伙裝進去,也未必裝得滿──看到紅線疑惑的目光,薛嵩解釋了兩句:敵人也不知我有多大,嚇嚇他們──他把這個東西拴在腰間,拴上護肩甲、護腿甲、護脛甲,薛嵩威風凜凜,有如一位金甲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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