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薛嵩跪了起來,解掉腰間的竹蔑條,還很客氣地問道:可以嗎?隨後就和老妓女做愛,很自然,很澎湃。
總而言之,他使老妓女覺得他真的愛她;然後就說:大媽,我還有別的事,一會兒再來陪你;就跑掉了。
假如他根本不愛她,說一會兒來看她是謊話,這也能說明點問題。
亞里士多德說:謊言自有理由,真實則無緣無故。
想想這個理由吧:學院派很崇高,讓人不能不巴結。
除了拍馬屁,還要說些甜言蜜語來討她的好。
但是,很不幸,他也真愛這個老妓女。
他真想一會兒就來看他。
既然是真的,就不能說是拍馬屁了。
更加不幸的是,他走著走著,別的女人也會在籬笆後面叫道:薛嵩,來陪我玩。
他也會跑進去,伏在人家身上說:大姐,你好漂亮啊;過一會兒也要去解竹蔑條,並且說:可以嗎?倘若對方說,不可以(這種情況很少見),他就把蔑條重新繫上,並且說:真遺憾,但你的確很漂亮;然後就走掉了。
在更多的情況下他要和那女人做愛,而且很自然,很澎湃;然後又說:對不起,我還有別的事,一會兒再來陪你;就走掉了。
這也是實話,假如不是在別處絆住了,他真想回來看她。
假如有位八十歲的老太太叫他:薛嵩,陪我玩;他也會跑進去,把玩她老態龍鐘的身體,然後說:老奶奶,你真是個漂亮的老奶奶。
然後不和她做愛,走掉了。
他做得很對。
假如是個三歲的女孩叫他,他就跑進去抱抱她,然後說:小妹妹,你真漂亮,可惜太小了,不能和你玩;然後走掉了。
假如走在路上,聽到一頭母水中在背後“哞”地一叫,他也要回頭看看,然後對它說:搗什麼亂啊你,然後走掉了。
這個寨子里所有的女人都喜歡薛嵩,因為他對女人的身體深具愛心,熱愛一切年齡、一切體態的身體。
這寨子里的一切男人都恨薛嵩,也是因為他對女人的身體深具愛心,喜歡一切年齡、一切體態的身體。
作為一個男人,他還有些可讚美之處,但作為一寨之主,他簡直混帳得很。
像他這樣處處留情的人物,當然屬於邪惡的自由派。
這個故事現在的樣子使我十分滿意,因為裡面沒有一個女人是可厭的。
作為一個自由派的男人,我喜歡一切女人,不管是老的還是小的,是漂亮的還是丑的,不管她聲音清麗委婉,還是又粗又啞;性情溫柔還是兇猛潑辣,我都喜歡。
唱過了這些高調之後,我也要承認,還是溫柔漂亮一點的女人我喜歡得更多一點,不管她是自由派還是學院派。
在這個故事裡,薛嵩也遇到了紅線。
此後他就把一切年齡、一切體態的婦女都棄之如敝履。
這一下就不像自由派了。
紅線也無甚出奇之處,只是個子很高、腿很長,身材苗條。
假如是漢族女人,長到這樣高以後,就會自然地矮下去──也就是說,低著頭,貓著腰,像比自己矮的人看齊。
但苗族女孩不會這樣。
紅線在林子里找了一棵老樹,在樹皮上刻上自己的高度,每天都去比量,巴不得再長個一寸兩寸。
她就這樣被薛嵩看到了。
後者馬上就對她入了迷,開始製造各種搶婚的工具,從一個多情種子,變成了一個能工巧匠。
這就使老妓女為之嫉妒、痛苦,請了人來殺她。
有關這件事的前因,我覺得自己已經解釋得足夠清楚了。
至於這件事的後果,就是她請來的人把她自己給逮住了,而且那些人還要拷打她,想從她那裡獲得薛嵩的情報──老妓女本來可以自願說出些情報,但被捆上了就不能說,她也是有尊嚴的人哪──把她臉朝里地綁在一棵樹上,說道:老婊子,打你了啊!她還是滿不在乎地說:打吧。
於是,藤條就在她背上呼嘯起來了。
我可以體會到這種看不見的疼痛。
後來,人家把她放開,讓她趴在滿是青苔的地上;空出了那棵長滿了青苔的老樹。
此時她背上滿是傷痕和鮮血。
那個小妓女在一邊看了,惡狠狠地說了一聲:“該!”但老妓女還是鎮定自若,對一個樣子和善的刺客說:勞駕,給我拿把瓜子來。
再以後,她就趴在地上磕瓜子。
雖然背上被抽開了花,她的臀部依然很美,腰也很細。
小妓女看了,感到莫名的憤怒,痛恨她的身體,更恨她滿不在乎的態度。
像這樣把痛苦和死亡置之度外,她可學不來…… 後來,那個刺客頭子對著那棵空出的樹,作了一個優雅的手勢,對小妓女說:小婊子,現在輪到你了。
那女孩跺跺腳走了過去,抱住那棵樹,伏在了老妓女的體溫上,讓人家把她捆在樹上。
她感到悲憤和委曲,就一頭撞在樹上,把頭都撞破了。
刺客頭子看到這種不理性的舉動,就勸止說:別這樣。
打你是我們的工作,不用你自己來做。
於是,那小妓女覺得簡直要氣死了,大喊一聲:你們!一個氣我,一個打我!到底還讓不讓人活?刺客頭子聞聲又勸止道:別這樣。
讓你死或讓你活,是我們的事。
不用你來操心。
這就使小妓女完全走投無路了。
第六章 第二節 說到我自己,雖然不是妓女也不是刺客,但我覺得自己是自由派。
這個流派層次較低,但想要改變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下午,我們院里的熱水鍋爐壞了,原來流出滾燙的清澈液體,現在流出一種溫吞吞的黃湯子。
因為這種湯子和化糞池堵塞后流出的東西有可疑的近似之處,渴瘋了的人也不敢嘗試。
在這種情況下,我跑到隔壁麵館去打了兩壺開水,一壺自己喝,另一壺送給了白衣女人;這種自力更生的作法就像我寫到過的自由派小妓女。
但別人卻不是我這樣的。
有好幾位老先生經常跑到鍋爐面前,扭開龍頭,看看流出的黃湯子,再舔舔乾裂的嘴唇,說一聲:後勤怎麼還不來修!就痛苦地走開了;絲毫想不到隔壁有家麵館。
這種逆來順受的可愛態度,和學院派的老妓女很有點相似。
但我也不敢幸災樂禍,恐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對於這個熱水鍋爐,需要進一步的描述:它是個不鏽鋼製成的方盒子,通著三百八十度的三相電。
我覺得只要是用電的東西,就和我有緣份。
我切斷了電源,圍著它轉了好幾圈。
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只要能找到管鉗,卸掉水管,我就能把它修好;沒有管鉗,用手擰不動水管(我已經試過了),就只好望洋興嘆。
下一個問題就是:到哪裡去找管鉗。
這麼大的一個單位,必定有修理工,還會有工作間,能找到那兒就好了。
我可不像薛嵩,東西壞了也不去修。
但我對這個院子不很熟悉,轉著圈子到處打聽哪裡能借到工具。
轉來轉去,終於轉到了白衣女人的房間里。
她聽到了我的這種打算,馬上叉著脖子把我攆回自己屋裡;還說:你自己出洋相不要緊,別人可要笑話我了。
我保證不去出洋相,但求她告訴我哪裡能借到管鉗。
她說她不知道。
看來也不像假話。
然後,我在自己屋裡,朝著攤開的稿紙俯下身來,心裡卻在想:真是不幸,連她也不理解我。
看來她也是個學院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