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對別人的態度也充滿了矛盾。
每次她看到小妓女在涼台上和別人調情,就厲聲喝斥道:真下流!給男人作墊子!下流死了!輪到她自己時,又滿不在乎地說:這沒什麼,哪個女人不給男人作墊子。
這兩種態度也是自相矛盾,一種用來對己,另一種用來對人。
寨子里的女人都恨她恨得要死,她也恨每個女人恨到要死。
這倒沒什麼稀奇,女人之間都是這樣子的。
所有的女人中她最恨紅線,這倒不足為奇,因為紅線搶了她的男人。
這個女人很愛薛嵩,因為薛嵩是鳳凰寨里最溫柔的男人。
假如他不來過夜,她就自己一個人睡,把一個木棉枕頭夾在兩腿之間;到了第二天早上,就到處和別人說:這個混蛋昨晚上又沒來。
早晚我要殺了他!人家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但她真的干出來了。
雖然不是殺薛嵩,只是殺紅線,但已夠驚世駭俗的了。
她有幾個東羅馬金幣,是她畢生的積蓄,閑著沒事的時候經常拿來用牙咬,她覺得用牙咬比用眼睛看更開心。
那些金幣上滿是她的牙印。
後來,她就用這些錢雇了一些刺客去殺死紅線,搶回薛嵩。
據我所知,她馬上就後悔了。
一方面是因為她捨不得這些錢,另一方面她也覺得要別人的命未免太過份。
後來,那個小妓女問她為什麼要幹這種事時,她死皮賴臉地答道:我吃醋啦。
怎麼啦,你就沒吃過醋嗎? 根據這種說法,這女人並沒有說要殺掉小妓女,是那些刺客自作主張地把那女孩提了來,嘴裡塞上了臭襪子,捆倒在她家的地上。
那女人說:你們怎能這樣!這是我的鄰居啊。
刺客頭子說:你不懂。
暗殺這種事,最怕走漏風聲。
他從老妓女手裡接過幾個金幣,掂了掂那幾塊沾滿了唾液、溫暖的金子(老妓女為了告別自己的金幣,又最後咬了它們幾口),就說:放心吧,老太太;既然收了你的錢,一定幫你把事情辦好;買賣就是這麼一種做法。
老妓女聽了恨得牙根痒痒,因為她不覺得自己是老太太。
她安慰小妓女說:別著急,等事情辦好就放你。
但沒留神,她自己也被捆了起來,嘴裡也塞上了臭襪子。
然後那些刺客就在她家裡搜了一陣,把她所有的金幣銀幣都搜走了。
原來這幫刺客還兼做強盜的生意。
後來,那幫刺客兼強盜就出發去殺紅線,他們還要殺掉薛嵩。
除此之外,他們還要把薛嵩家好好搜上一搜,因為薛嵩畢竟是節度使,家裡一定有些值錢的東西。
用刺客頭子的話來說,要做就做徹底,“買賣就是這種做法嘛”。
臨走時,他們把兩個妓女背對背地拴在了一起,這樣誰也跑不掉,等他們走後,小妓女就從鼻子里哼哼著罵老妓女,說道:老婊子,你真不是個東西。
老妓女挨了一會兒罵,也從鼻子里答道:小婊子,罵兩句就算了,別沒完呀。
咱倆以前是鄰居,現在更是鄰居了。
又過了一會兒,她提議道:這麼坐著有點累。
咱們側躺著好不好?這是個很合理的建議,小妓女雖然很生她的氣,也只好同意了。
在我新寫的故事裡,那個女人和那個女孩被背靠背地捆著,像一對連體雙胞胎。
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的連體雙胞胎──整個脊背長在一起,後腦勺也長在一起,泡在一個玻璃瓶子里──想必是在某個自然博物館里。
但我不想去找那個擁有一對連體雙胞胎的自然博物館。
像所有的人一樣,我去過不少博物館、圖書館、電影院,所以就是找到了也沒有什麼意義。
她們側躺在地下,嘴裡塞著臭襪子,但還是嘮叨個不停。
女孩說:老婊子,你這是幹了些啥。
女人說:我也不知這是幹了些啥,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女孩說:他們殺了薛嵩回來,准要把咱倆都殺掉。
這回好了吧?合了你的意了吧?女人答道:你少說幾句罷。
你不過是丟了一條命,我連我的金子都丟掉了!你有過金子嗎?小妓女從來不攢錢,有了錢就花掉,她也知道這是種毛病,所以被噎住了。
但她依舊心有不平,終於說道:呆會兒他們要殺,讓他們先殺你。
我看見你挨殺,心裡也高興一點。
那女人沉吟了片刻,就答應了:好吧,我歲數也大些,就先死一會兒罷。
過一會她又說:你的屁股還挺滑溜的嘛。
女孩因此大怒道:滑溜不滑溜的,都要死掉了。
這都怪你!老妓女感到理屈,就不說話了。
兩個妓女被背靠背地捆著,側躺在地板上,直到天明時那些刺客們狼狽地回來。
這些藍色的人氣急敗壞,急於殺人泄債,就把那小妓女從老妓女背上解了下來,不顧她們之間的約定,要把她先殺掉。
如前所述,她不肯引頸就戮,在地下翻翻滾滾用腳蹬人,還說,我們已經商量好了,要殺先殺她。
那些刺客反正要殺一個人,殺誰都無所謂。
於是就來殺老妓女。
誰知她也不肯引頸就戮,也在地下翻翻滾滾,用腳來蹬人;還說:我付了錢讓你們殺人,人沒有殺掉,倒來殺我,真他媽的沒道理!這就讓那些刺客陷入了兩難境地:假如小妓女不肯引頸就戮,他們可以先殺老妓女;假如老妓女不肯引頸就戮,他們可以先殺小妓女;現在兩個妓女都不肯引頸就戮,他們就像不里丹的驢子不知該吃哪堆草那樣,不知該殺誰好了。
就在這時,白晝降臨到這個地方,林間的霧氣散去了,陽光照了進來,雖然陽光里還帶有一點水汽…… 在早上的陽光下,林間的空地上躺著兩個女人的身體。
一個很年青,充滿了朝氣,別人看了還能心平氣和。
另一個已經略見衰老,略顯鬆弛,但依然美好,看起來就十分刺激。
這是因為後一種身體時常被隱藏起來,如今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很能勾起人的邪念。
前一個身體說道:老婊子!你說過讓他們先殺你!后一個身體答道:他們想殺就讓殺嗎?沒那麼便宜!假如你是刺客頭子,不知你會得出何種結論。
我覺得這個結論應該是:前者和我們是一頭的,後者不是。
過了一會兒,后一個身體說道:喂,你們!好意思這麼對待我嗎?我可是給了你們錢的啊。
前一個身體則說:好不要臉!還給他們錢……此時的結論似乎該是:後者和我們是一頭的。
前者不是。
既然兩個身體都可能和我們一頭,刺客頭子決定試上一試。
他給她們講了自己在薛嵩家裡的不幸遭遇,然後提出一個問題:有沒有一條路,或者一個方法,可以悄悄地摸進去,出其不意地逮住薛嵩和紅線?這兩個身體同聲答道:不知道!此時的結論當然是:她們都不是和我們一頭的。
如前所述,那個刺客頭子也是學院派刺客,我既決定對學院派抱有善意,就不能厚此薄彼,只好對他也抱有善意。
這個傢伙要殺人,這一點當然不好。
但反正不是殺我。
他常把人看作身體,這就帶有一點福科的作風──可惜我不記得福科是誰。
他看起人來,總是有意地不看他(或她)臉,這樣每個人就更像身體,更不像人。
這個刺客頭子從臉到足趾都是藍色的,藍得有點發紫。
他的這種藍色是天生的。
假如他身上破了,還會流出藍色的血,滴在地下好像一些藍油漆──他手下的人雖然也是藍的,但不是天生的,而是塗的藍顏色,這些手下人總帶著藍墨水,一但碰破了皮,就往傷口裡倒,假裝藍血──這是為了和領導保持一致。
這個人的信條是:做事就要做徹底。
他決定把這兩個身體通通殺掉。
他對身體有一種冷酷無情的態度,這樣就和薛嵩有了區別。
薛嵩對所有的身體都有好感,所以他就成了個老好人。
在這個故事裡,薛嵩就是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