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嵩的家裡還可能是一片湖泊,在水邊停了幾隻小船。
那些刺客上了船,順著兩邊都是蘆葦的水道撐起船來。
從午夜到天明,從天明又撐到午夜,每個人都精疲力盡,飢腸轆轆。
最後總算是回到了原來上船的地方。
出於某種惡意,船上的篙、槳等等,全都難用得要命;後來才發現這些船具里都灌了鉛,而且都灌在最不湊手的地方。
那些水道的水也很淺,他們在爛泥里撐船——甚至可以說是在陸地上行船。
有很多地方的蘆葦是假的,水也是假的——是塗在地上的清漆,但在朦朧中看不出真假,就把船撐上了山,又撐了下來;連設計這個圈套的薛嵩也不得不佩服這些刺客的蠻力。
在陸地上行舟當然很累,撐了這一圈船之後,每個人的手上都起了燎漿大泡,並且感到腰酸腿疼。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沒興趣繼續前進,去殺紅線、逮薛嵩。
總而言之,薛嵩是如此的詭計多端,假如沒有一些他那些機關的情報,就沒法把他逮住。
所以,他們就回去拷問小妓女,想要問出些有價值的口供。
我已經說過,這些刺客是不可靠的。
所以他們還想拷問老妓女。
如果可能,他們還想拷問一切人。
作為這篇小說的作者,我知道一切情報。
所以,我才是他們最想拷問的人。
考慮各種可能性時,不應該把紅線扣除在外。
如前所述,她和各種各樣的冷血動物都很有交情,養了很多青蛙、蜥蜴、毒蛇,還有癩蛤蟆。
她讓這些爬蟲互相通婚,生出了各種千奇百怪的變種。
當那些刺客衝到她面前時,她打開了一個竹簍,放出她的蝦兵蟹將來:有沒有腳的蜥蜴,長的像大頭魚,全靠身體的力量在地下一跳一蹦;有碩大無比的蟾蜍,腿卻短得要命,長著三角腦袋,看上去有點像鱷魚;有身材肥胖的眼鏡蛇,長了一百條腿,所有的腿都在飛快地挪動,但因為腿太多,互相妨礙,身體移動得卻不快;還有有毒的青蛙,嘴上長著角質的凸起,張開蜻蜓般的翅膀飛在空中。
這種詭計決非學院派所為。
很顯然,紅線也是自由派。
假如一個深山裡的苗族女孩也是學院派,只能說明學院派根本就不存在。
所有這些妖魔鬼怪一起朝刺客們撲來,呲出了毒牙、噴射著毒液;嚇得他們轉身就跑。
現在,他們很想找人打聽一下,這個紅線到底是個會妖術的女巫,還是僅僅患有精神病。
假如是前者,他們就不想再去殺她;有妖術的人死掉以後會變成更加難纏的惡鬼,還不如不殺。
假如是後者,就非殺她不可,因為他們這麼多大男人,總不能被一個女瘋子嚇跑了。
總而言之,最後的結果是,如果沒有知情人領路,就找不到紅線,也找不到薛嵩。
我的故事再次開始就是這樣的。
而那位白億女人則朝我厲聲喝道:越編越不像樣子了,你!第六章 第一節 用不著睜開眼睛,我就知道來到了清晨;清晨的寧靜和午夜不同。
有個軟軟的東西觸著我的身體,從喉頭到胸膛,一路觸下來;我想,這是她的雙唇。
還有些髮絲沙沙地拂著身體的兩側。
與此同時,我嗅到她的體味,就如苦澀的荷花;還能感到她在我腹部呼氣,好像一團溫暖的霧。
我雖然喜歡,也感到恐懼,因為再往下的部位生得十分不雅。
我害怕她去親近那裡。
也許就是因為恐懼,那東西猛地豎起來了。
她在上面拍了一下,喝道:討厭!快起來!我翻身坐了起來,甩著沉重的腦袋,搞不清楚誰討厭,是我還是它。
在睜開眼睛之前,我知道自己發生了一種深刻的變化,但不是又一次失去記憶:昨天做的事情和寫的稿子還保存在我心裡,但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滿,覺得太過粗俗。
從今以後,我要變得高雅些。
一面下著這樣的決心,一面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做作。
因為老婆這個字眼十分庸俗,我決定把她稱作白衣女人。
因為她總穿白印花布的連衣裙,那布料又總是很軟,好像洗過很多遍。
所以她緊緊地裹在那種布料里,非常賞心悅目。
她從我身邊走過時,我順手一抄,在裙子上捻了一把。
她馬上說道:別亂來啊──快起來,要遲到了。
我立刻把手收了回來,放在嘴裡咬著,用這種方式懲辦這隻手,心裡想著:看來,這個舉動格調不高……我該克服這種病態的愛好。
我現在經常把手放在嘴裡咬,但這不再使我焦慮。
因為現在我已經悟到了,人要有高尚的情操,這就是說,我知善明惡,不再是渾沌未鑿。
別的問題很快就會迎刃而解了。
對這位白衣女人,需要補充說,她騎自行車的樣子也十分優雅;因為她挺直了脖子,姿式挺拔,小腿在裙子下從容不迫地起落;行駛在灰色的霧裡──就如一隻高傲的白天鵝,巡遊在朝霧初升的湖裡。
……我一不小心闖了紅燈,然後一面看著路口的民警,一面訕訕地推著車子轉了回來,回到路口的白線之內。
這時她滿臉都是笑意,說:你是不是又想被汽車撞一下?我認真地想了想,想到病房裡齷齪的空氣,還有別人在我耳畔撤尿的聲音,由衷地答到:不想。
我不想被汽車再撞一下,會撞壞的。
她笑了起來,拉住我肩頭的衣服,伸過頭在我面頰上吻了一下,還說,真逗。
我還想聽到她再說什麼,但是綠燈亮了。
我們又騎上自行車,駛往萬壽寺。
現在重讀我的手稿,有些地方不能使我滿意。
比方說,那個老妓女奶袋尖尖,長了一嘴黃鬍子,定起路來像一隻搖搖晃晃的北極熊,全無可取之處。
這不是我的本意。
作為失去記憶的人,我的本意總是隱藏著。
按照這種本意,故事裡不該有全不可取的人──即使她是學院派的妓女。
更何況這位白衣女人,如果不說她是一位學院派,就不足以形容她的氣質。
我對學院派懷有極大的善意,但因為本意是隱藏著的,所以把我也瞞過了。
所以,很可能那個學院派的老妓女並不老,大約有四十四五歲的樣子;體形依然美好,腰依然很細,四肢依然靈活,乳房雖然稍有鬆弛,但把它在人前袒露出來時,她並不感到羞愧。
她的臉上雖有不少細碎的皺紋,但卻沒有黃鬍子,只有一些黃色的茸毛長在手背、還有小臂的外側上。
總的來說,她的身體像個熟透的桃子,雖然柔軟,但並無可厭之處,只是再熟就要爛掉了。
這樣描寫一個中年婦女使我的良心感到平安,因為這說明我畢竟是善良的。
實際上,這個女人不僅不老,心地也不壞,只是有些古怪;一旦決定了的事,就再不肯改變。
假如這樣考慮這個故事,與前就大不相同了。
我的故事重新開始時,老妓女既不老,也不難看,只是有點神神叨叨的;或者說,有點二百五。
這一點體現在她家的涼台上。
這裡有一道木欄杆,或者說是一道扶手。
這道扶手有很多座子,上面安裝了一些瓷罐,裡面放著各種瓜子,有白瓜子、黑瓜子、葵花子、玫瑰瓜子、蛇膽瓜子等等,所以從外面看起來,這間房子里住的好像不是一個妓女,而是一群鸚鵡。
她經常把男人送到涼台上,一面磕瓜子,一面歪著頭上下打量他,終於吐出了瓜子皮,搖搖頭,說道:難看死了。
這是指他腰間蔑條吊起的龜頭而言。
那東西吊歪了就像個吊死鬼,是有點難看。
在涼台的柱子上,掛著一束蔑條。
她取下一條,拿在手裡,用命令的口吻說道:解下來!這是命令那個男人把拴好的竹蔑條解下來,她要親手來拴這根蔑條。
那個男人解下腰間的蔑條時,她還把手上的蔑條揉來揉去,使之柔軟;然後就像裁縫給人量腰圍一樣,把雙手伸向他的腰間,幾經周折,終於拴好了那根蔑條,吊好了那粒龜頭;然後她就退後,繼續磕瓜子,欣賞自己的傑作。
這回它倒是不歪,只是仰著頭,像一個癩蛤蟆仰頭飄浮於水面上的樣子。
打量了好久之後,她終於得出了自己的結論,說道:更難看!就一頭沖回自己屋裡去,再也不出來了。
別人來找她時,她也總在磕瓜子,歪著頭打量他的腰間;最後終於吐出兩片瓜子皮,也說:真難看──解下來罷。
就自顧自進房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