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萬壽寺-王小波 - 第37節

後來,薛嵩把這個方案交給了老妓女,老妓女雖然毫無智慧,但馬上就相信此案可行。
此後,薛嵩又親手做了一個鐵殼,把鎖鋌裝上,用坩鍋燒開一鍋鐵水,在老妓女的監督下,把它澆在鐵殼裡。
他就這樣造了一把打不開的鎖,完成了老妓女交給他的任務。
鎖是鐵鏈的中樞,扣住了他自己的手腳。
這樣他邁不開腿,也掄不開手,既不能跑掉,也不能反抗,只能幹活。
對這個故事無須解釋:自從紅線死了以後,薛嵩已經心喪如死,巴不得像行屍走肉一樣的活著。
但作為講故事的人,也就是我,尚須加以解釋:這故事有一種特別的討厭之處,那就是它有了寓意。
而故事就是故事,不該有寓意。
坦白地說,我犯了一個錯誤,違背了我自己的本意。
既然如此,就該談談我有何寓意。
這很明顯,我是修歷史的。
我的寓意只能是歷史。
我現在想,在我寫的小說定稿時,要把這一段刪掉──既已有了這種打算,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寫。
在我看來,整個歷史可以濃縮成一個場景:一位賢者坐在君王面前,君王問道: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控制天下蒼生?這位智者、夫子,或者叫作傻逼,為了炫耀他的聰明,就答道:有的。
這就是控制大家的意志。
說他是智者,是因為他確實有這種鬼聰明。
說他是傻逼,是因為他忘記了自己也是天下蒼生的一分子,自己害起自己來了。
從那一天開始,不僅天下蒼生盡被控制,連智慧也被控制。
有意志的智慧堅挺著,既有用,又有趣,可以給人帶來極大的快感;沒有意志的智慧軟塌塌的,除了充當歷史的臍帶,別無用場了……所謂學院派,就是被歷史的臍帶纏住的流派……照這個樣子寫下去,這篇小說會成為學術論文,充其量成為學院派的小說。
幸虧在我的故事裡,紅線沒有被刺客殺死,薛嵩也沒有被老妓女逮住。
我還有其它的可能性。
這篇小說我還是作得了主的,作為自由派的堅定分子,我不容許本節這種可能發生。
請相信,已經寫到的一切足以使我慚愧。
我遠不是薛嵩那樣勤勉工作的人。
午後,萬壽寺里升起了一片炎熱的薄霧,響起了吵人的蟬鳴。
我把寫著的故事放到一邊,又拿起了那份白色的表格,對著那三個紅色的叉子想了半天;終於相信這三個題目里毫無崇高,根本就是個惡意的玩笑。
假如我努力想出三個更崇高的題目,它們會是更惡毒的玩笑。
總而言之,我所有崇高的努力都會導致最惡毒的玩笑。
也許我該往相反的方向去想。
於是我又撕了一張黃紙片,在上面寫下三個最惡毒的玩笑:《唐代之精神文明建設考》、《宋代之精神文明建設考》、《元代之精神文明建設考》。
所以說它們是最惡毒的玩笑,是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它們是怎樣的東西,而且這世界上也不會有人知道。
我把這張紙片貼到表格上,拿著它出了門。
到對面配殿里找我們的領導,也就是那個戴藍布制帽、穿藍布制服、帶有馬尿氣味的人,把這張表格交給他,與此同時,心中忐忑不安。
生怕他會翻了臉打我……誰知他看了以後,把表格往抽屜里一鎖,對我說道:早就該這樣寫!雖然已經對這個結果有一點預感,但我還是被驚呆了……順便說一句,我以為最惡毒的玩笑是《當代之精神文明建設考》,因為它是最沒有人懂得的陳詞濫調,也許你能告訴我,這是否就是最崇高的題目?假如是的話,那麼,最惡毒的努力帶來的反而是崇高。
這是怎麼回事,我真的不懂了。
我終於從領導那裡得到了一句讚許的話。
但這話在我心中激起了最惡毒的仇恨。
懷著這種心情,我把刺客們行刺薛嵩的經過重寫了一遍:從前,有一群刺客去襲擊薛嵩。
午夜時分,他們摸進了薛嵩的家,摸進了這位能工巧匠的內心。
他們的目的是殺死紅線,把薛嵩抓走,交給僱主,就算是完成了任務。
但是這個任務沒有完成。
這是這個故事不可改變的梗概。
在這個梗概之下,對那些刺客來說,依然存在著種種可能性。
舉例來說,有一重可能是這樣的:那些刺客摸到薛嵩家門口。
那裡有座木頭門樓。
打起火來一照,看到門樓上方掛了一塊柚木的匾,上面用紅油漆寫了兩個謙虛的隸字:“薛宅”。
門的左側釘了一塊木牌,上面用紅油漆歪歪斜斜地寫著:“紅線客居於此”,底下是一段苗文。
據我所知,當時的苗文是一種象形文字。
那段文字的第一個符號是一隻鳥,彷彿是一隻鴿子。
第二個符號肯定是一條蛇。
再後面是顆牛頭。
但你若說它是顆羊頭,我也無法反對;隨後是顆骷髏頭,但也可能是個湖泊、一個茄子或是別的瓜果,或者是別的任何一種東西。
底下還有些別的符號,因為太潦草,就完全無法形容,更不要說是辨認。
據說苗文就是這樣,頭幾個符號只要能讀懂,後面就可以猜到,用不著寫得太仔細。
刺客里有一位飽學之士,他在火光下咬著手指,開始解讀這些文字。
很顯然,這段苗文是紅線所書。
這第一個符號,也就是鴿子,是指她自己。
按照漢族的讀法,應該讀作“奴家”、“賤妾”,或者“小女子”、“小賤人”之類。
第二個字,也就是那條蛇,該刺客認為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徵。
雖然還不知怎麼解釋,但肯定不是個好意思。
再往下怎麼讀,就很成問題。
假如是牛頭,就是好意思。
要是羊頭就是壞意思。
總而言之,雖然是飽學之士,也沒讀懂紅線寫了些什麼。
這隻能怪她寫得太潦草了。
這些刺客氣壯山河地來殺人,卻在門前被一片潦草的苗文難住,這很使他們氣餒。
很顯然,這些刺客也屬學院派。
學院派的妓女請來的刺客,當然也是學院派。
後來,那些刺客說道:不管她寫的是什麼,咱們衝進去。
這種乾淨利落的態度雖然帶有自由派的作風,卻正是刺客們需要的……於是一腳踹開了門,吶喊一聲殺進了薛嵩家裡。
隨即就發現,好像是到了一個木板橋上,橋面下凹,這橋還有點飄飄忽忽的不甚牢靠——好像是座懸索橋,只是看不到懸索在哪裡。
那些刺客停了下來,經過簡短的商議,認為既然身處險地,只有向前衝殺才是出路。
於是大家吶喊一聲向前衝去,沖了一陣,停下來一看,還在那座木橋上,而且還在橋面的最低點上。
於是停下來商量,這一回得到的結論是:既然身在險地,還是速退為妙。
於是吶喊一聲,朝後衝去。
又沖了許久,發現還在原地。
然後又一次合計,又往前沖;停下來再合計,又往後沖。
其實,他們根本不在橋上,而是在一個大木桶里。
這隻桶由一根軸擔在空中,他們往前沖,桶就往前滾;往後沖就往後滾。
前滾后滾的動力就是這些刺客本身的移動。
薛嵩和紅線遠遠看到了那隻桶在滾,也不來干涉,只是覺得有趣。
直到天明,桶縫裡透進光來,刺客們才覺得不對,用刀把桶壁砍破鑽了出來。
此時大家的嗓子也喊啞了,腿也跑軟了,自然沒有興趣繼續前進,去殺紅線、捉薛嵩,而是退了回去。
按照這種說法,刺客們去殺紅線,卻衝進了一隻木桶。
如你所知,這只是眾多可能中比較簡單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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