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萬壽寺-王小波 - 第36節

假如這隊刺客照這人的主意摸回去,就會看到薛嵩和紅線打著火把,全神貫注地修理那些複雜的機器,這故事後來的發展也很不一樣了。
認真地想一想,我認為那些刺客會悄悄地摸上去,把紅線抓住一刀殺掉,把薛嵩抓走,交給老妓女,讓他在老妓女的監督之下,給鳳凰寨造房子,修上下水道。
這種說法我雖然不喜歡,但它也是一種待窮盡的可能。
第五章 第三節 第二天早上,我們又來上班。
把上面提到的故事寫在紙上之後,我又開始冥思苦想起來。
昨天的事情說明,在暴躁、易怒的外表下,我心柔弱,多愁善感,就像那個小妓女。
說起來難聽,但我對此並無不滿。
本著這種態度,我開始為領導考慮,有我這樣的下屬真夠他一嗆:報上來的研究題目盡在那些部位,怎麼向上級交待呢。
我現在想了起來,我住院時他來醫院看過我,提來了一袋去年的紅香蕉蘋果。
那種水果拿在手裡輕飄飄的,倒像是胖大海。
這種果子我當然不吃,送給了一位農村來的病友,叫他拿回去餵豬──不知豬對這些蘋果有何評價。
但不管怎麼說罷,他來看過我,還帶來了禮物……現在我是真心要擬個過得去的研究題目,但怎麼也擬不出。
我覺得自己可以原諒:我剛被車撞過。
所以,我把題目放下,又去寫故事了。
塞萬提斯說,堂吉訶德所愛的達辛尼亞,是托波索地方腌豬肉的第一把好手。
薛嵩也是湘西地方燒玻璃的第一把好手。
假如他想在第二年春天燒玻璃,頭年秋天就到山上去割一大車蓑草,晾乾以後,交給寨子里一個女人,叫她拿草當柴來燒,還給她一些罈子。
這樣她就有了一車白來的乾草,但她只能把它燒掉,不能派別的用場──雖然蓑草還可以用來作蓑衣,還要把燒成的灰都收集起來。
這樣,經過一冬,薛嵩就得到很多潔白如玉的灰,都盛在罈子里。
這種灰有很大的鹼性──他得到了燒玻璃的第一種原料,就是鹼。
他還到河灘上采來最潔白的砂子,這是第二種原料,到山上採集最好的長石,這是第三種原料,還有第四和第五種原料,恕我不一一盡數,搜集齊了一起放到坩鍋里去燒;然後把燒融的玻璃液倒到熔化的錫上冷卻──一塊平板玻璃就這樣制好了。
這塊玻璃有時厚,有時薄,這是因為薛嵩雖然很注意原料的配比,卻總忘掉它的總量。
分量多了,玻璃液就多,澆出的玻璃就厚,反之則薄。
假如太薄,玻璃上會有星星點點的圓洞,就如擀麵擀薄了的景象。
這種玻璃使薛嵩大為歡喜。
等到玻璃涼了,他把它拿起來,看著這些洞哈哈大笑。
這種玻璃沒楞沒角,像塊麵餅。
多數是方形,也有梯形和三角形的。
薛嵩自會給玻璃配上窗框,給窗框配上房子,這些房子有些是三角形,有些是梯形,依玻璃的形狀而定。
這種玻璃藍里透綠,透過它往外看,就如置身於深水裡。
薛嵩還是打造銅器的第一把高手,他把銅皮放在木頭上,用木榔頭敲。
隨著這些敲擊,銅皮彎曲起來,逐漸成形。
他再用鐵榔頭砸出邊來,用錫焊好,一個銅夜壺就造好了。
他還是製造陶器、澆鑄鐵器、編造竹器的高手,最優秀的皮匠和廚師。
至於作木匠,他到湘西才開始學,也已成了高手。
總而言之,他有無數手藝,多到他自己也記不清,像這樣的人當然很有用,只是要把他盯緊一些,否則他會胡鬧。
在燒制玻璃時,他發現粘稠的玻璃液可以拉出絲來,就五迷三道地想用這種絲來造衣服。
這樣平板玻璃就造不成──全被他拉成了絲。
而這種衣服是透明的,穿上以後傷風敗俗。
讓他造夜壺也要小心,稍不留神,夜壺就不見了,變成一個銅人。
銅皮下面有猾輪,有腸衣做的弦牽動,還有一顆發條心臟,這樣就可以到處亂跑,還能說幾句簡單的話。
雖然還有夜壺的功能,但很討人嫌。
黑更半夜的,它每隔一小時就跑到你面前來滴滴嘟嘟地說:請撒尿。
根本不管你想不想尿。
老妓女就有這樣一把夜壺,她很不喜歡,把它放在柜子里,它就在柜子里亂轉,在柜子里滴滴嘟嘟地說,請撒尿。
好在他還有從善如流的好處,你不喜歡這把夜壺,他馬上就去打另一把,直到你滿意為止。
不過,這都是他迷上紅線以前的事。
現在你再找他做事,他總是說:我忙,等下回吧。
根據現在這種說法,老妓女迷戀薛嵩,不只是迷戀他巧奪天工的手藝,還迷戀他勤勤懇懇的態度。
以前,他來看老妓女,看到她因年邁走了形的身體,就說:大媽,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讓我給你做個整形手術。
拉拉臉皮,墊墊乳房,我覺得沒什麼難的。
老妓女不肯,這是因為她覺得人活到什麼年齡就該有什麼樣子,不想做手術;還因為學院派不喜歡這類雕蟲小技;但最本質的原因是:薛嵩沒做過這種手術。
這傢伙膽子大得很,只在貓屁眼上練了兩次,就敢給人割痔瘡。
後來,他一面和老妓女做愛,一面撥弄她癟水袋似的乳房,說道:越看我越覺得有把握。
要是別人膽敢這樣不敬,老妓女就要用大嘴巴抽他。
但是薛嵩就不同了。
有一陣子,老妓女真的考慮要做這個手術。
這是因為薛嵩小手小腳,長著棕色發亮的皮膚。
頭上留著短髮,腦後還有一絡長發。
老妓女喜歡他。
既然喜歡,就該把身體交給他練練手。
有關這位老妓女,我們已經說過,她總把陰毛剃得精光。
她嘴上有些黃色的鬍子,因為太軟,用刀剃不掉。
薛嵩給她做過一個拔毛器,原理是用一盞燈,加熱一些松香,把鬍子粘住,然後使松香冷凝,就可以拔下毛來(據我所知,屠宰廠就用這個原理給豬頭退毛,直到發現松香有毒),現在壞了(確切地說,是沒有松香了,也不知怎麼往裡加),老妓女只好用粉把鬍子遮住,看上去像腿毛很重的人穿上了長統絲襪。
有關這個拔毛器,還要補充說,薛嵩的一起作品都有太過複雜、難於操縱的毛病。
如果不繁複,就不能體現自己是個能工巧匠。
繁複本身卻是個負擔──我現在就陷入了這種困境…… 後來,透明把薛嵩逮住,給他套上枷鎖,押著他去幹活。
因為薛嵩已有兩年多不務正業,積壓的工作很多。
但只要押著他的人稍不注意,薛嵩就會脫開枷鎖跑掉,跑到墳頭上去憑弔紅線,因為根據這種說法,紅線已經死掉了。
薛嵩經常跑掉,使老妓女很不高興,雖然他不會跑遠,而且總能在墳頭上逮到,但老妓女害怕他在這段路上又會遇上一個小姑娘,從此再變得五迷三道。
所以她就命令薛嵩造出更複雜的鎖,把他自己鎖住。
造鎖對能工巧匠來說,是一種挑戰。
薛嵩全心全意地投入這項工作。
他造出了十二位數碼鎖,定時鎖,還有用鑰匙的鎖,那鑰匙有兩寸寬,上面有無數的溝槽,完全無法複製。
這些鎖的圖紙任何人看了都要頭暈,它們還堅固無比,用巨斧都砍不開。
但用來對付他自己,卻毫無用處。
他可以用鐵絲捅開,也可以用竹棍捅開,甚至用草棍捅開這些鎖。
假如你讓他得不到任何棍子,他還能用氣把它吹開。
老妓女以為他在耍花招,就直截了當地命令道:去造一把你自己打不開的鎖。
薛嵩接受了這個任務,他思考了三天三夜,既沒有畫圖紙,也沒有動手做。
最後,他對老妓女說:大媽,這種鎖我造不出來。
老妓女說:胡扯!我不信你這麼笨!此時她指的是薛嵩不會缺少造鎖的聰明。
後來她又說:我不信你有這麼聰明!此時指的是薛嵩開鎖的聰明。
最後她說:我不信你這麼剛好!這就是說,她不信薛嵩開鎖的聰明正好勝過了造鎖的聰明。
實際上,聰明只有一種,用於開鎖,就是開鎖的聰明;用於造鎖,就是造鎖的聰明。
薛嵩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走開去做別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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