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那女人被殺時沒有披枷帶鎖,只是被反拴著雙手。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紅線說,等薛嵩回來,我們就是兩個人。
兩個對一個,諒你跑不掉。
可以不捆你的手。
那女人想了一下說:捆著吧。
不然有點滑稽。
她是被一刀殺掉的,紅線建議用酷刑虐殺她,還覺得這樣會有意思,但她皺了皺眉頭說:我不喜歡。
這主意又被否定了。
當晚薛嵩揪著她的頭髮,紅線砍掉了她的頭。
這也是她自己的選擇。
紅線自己對揪頭髮有興趣,想讓薛嵩來砍頭,但那女人說:我喜歡你來砍;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紅線不想把她的頭吊上樹梢;但那女人說:別人都要梟首示眾,我也不想例外。
一切事情都是這樣定的,因為那女人對一切問題都有了自己的主意。
最後,紅線建議她在脖子上戴個花環,園裡有很好的花,那女人說:不戴,砍頭時戴花,太庸俗,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晚上,薄霧降臨時,聽到有人從寨外歸來,她對紅線說:拿篾條來捆手吧──可不要薛嵩用過的。
紅線就奔去找篾條。
回來的時候,紅線有點傷感地說:才認識了,又要分手……要不過上一夜,明早上殺你?早上空氣好啊。
對於這個提議,她倒是沒有簡單的拒絕,而是從眼睛里浮起了笑意:來摸摸我的腿。
紅線在她美麗的大腿上摸了一把,發現溫涼如玉──換言之,她體溫很低。
那女人解釋道:我已經準備好了。
不想重新準備。
於是,紅線給她卸開手上的木枷,她閉上了眼睛;坦然承認道:整整一天,她都在研究怎樣開這個木枷,但沒有研究出來;現在看到怎麼開,就會心生懊悔。
然後她睜開眼睛,對紅線說:我很喜歡你。
紅線說:我能抱抱你嗎?那女人狡黠地一笑,說:別抱,你要倒霉的;就轉過身去,讓紅線拴住她的手。
就在薛嵩走進院子時,她讓紅線打開了她的足枷。
就這樣,除了殺死她之外,什麼都沒給薛嵩剩下。
很可惜,這兩個朋友走向刑場時,卻不是並肩走著。
紅線走在後面,右手擎著刀,刀頭放在肩上;左手推著那女人的肩膀──左肩或右肩──給她指引方向。
因為友誼,她沒有用手掌去推,覺得那樣不禮貌。
她只是用指尖輕輕一觸。
紅線說:別想跑啊,這地方我比你熟──這意思是說,她跑不掉。
那女人側著頭,躲開自己的散發說:怎麼會?我不想失掉你的友誼。
她還說,你還保持著警惕,我很喜歡這一點。
除了是朋友,她們還是敵人,在這些小事上露出蛛絲馬跡。
到了地方以後,刺客往地上看了看。
這是一片長著青苔的泥地。
紅線猛然覺得不妥,想去找個墊子來。
那女人卻說:沒有關係,就跪在地下。
一般來說,跪著有損尊嚴,但殺頭時例外。
這時是為了殺著方便。
倘若硬撐著不跪,反倒沒有尊嚴了。
在死之將至時,刺客和紅線還談了點別的。
有關男人,刺客是這樣說的:男人熱烘烘的,有點臭味。
有時候喜歡,有時候不喜歡。
後來紅線時常想起這句話來,覺得很精闢。
有關性,前者的評論是:簡單的好,花哨的不好,這和死是一樣的。
這使紅線的觀念受到了衝擊,想到自己期待著被薛嵩打暈,坐在高樓一樣的囚車裡駛入鳳凰寨,也有花哨的嫌疑。
有關女同性戀,刺客說:有點感覺,但我不是。
紅線馬上覺得自己也不是同性戀者。
有關薛嵩,她說:看上去還可以。
紅線對這個評價很滿意。
有關誰派她來殺薛嵩,刺客說:這不能說。
紅線想,她答得對,當然不能說。
總而言之,這都是紅線關心的問題,她一一做了解答。
她還說:同樣一件事,在我看來叫作死,在你看來叫作殺,很有意思。
很高興和你是朋友。
殺吧。
此時她跪在地下,伸長了脖子,紅線擎著刀。
紅線雖然覺得還沒有聊夠,但只好殺。
殺過之後,自然就沒有可聊的了。
對以上故事,又可以重述如下:那個女人,也就是那個刺客,潛入鳳凰寨里要殺薛嵩,被紅線打暈逮住了。
刺客被擒之後,總是要被殺掉的。
對於這件事,開始她很害怕,後來又不怕了。
怕的時候她想:我才二十二歲,就要死掉了。
後來她又想:這是別人要殺我呀;所以就不怕。
但她依舊要為此事張羅,出主意,做決定。
舉例來說,她背過身去,讓紅線用竹篾條拴她的手,此時紅線曾有片刻的猶豫,不知怎樣拴更好。
那女人的身體表面,有一種新鮮瓜果般的光滑,紅線不知怎樣把竹篾條勒上去。
她就出主意道:先在腰上勒一道,然後把手拴在上面;來,我做給你看。
說著她就轉過身去,但紅線異常靈活地退後了很遠,擺了個姿式,像一隻警惕的貓;緊張得透不過氣來,小聲說道:別騙我呀──假如紅線不退後,她就要把紅線拴住了。
那女人的計謀沒有成功。
後來,她只好慘然一笑,又轉了回來,背著手說:好吧,不騙你。
來捆吧。
於是紅線回來,把她捆住。
就按她說的那種捆法,只是捆得異常仔細:不但把兩隻手腕捆在一起,還把兩個大拇指捆在一起。
她還想把每對手指都捆在一起,但那女人苦笑著說:這樣就可以了吧?再仔細就不像朋友了。
紅線覺得她說得對,就仔細打了個扣,結束了這項工作。
然後她退後了幾步,看到細篾條正陷入刺客的腰際,就說:你現在像個男人了。
這意思是說,從側后看,她像個用篾條吊起龜頭的男人。
那女人明白了這個意思,側過頭來慘然說道:不要拿我開玩笑啊,這樣不好。
想到這女人就要被殺掉,紅線也慘然了一陣,然後又高興起來──她畢竟是個孩子嘛。
後來,紅線轉到那女人身前,端詳著她淺玫瑰色的身體。
在這個身體上,紅線最喜歡腹部,因為小腹是平坦的,肚臍眼是縱的橢圓,其中坦坦蕩蕩地凸起了一些,像小孩子的肚臍。
紅線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上面,然後又謹慎地退開,說道:好看。
那女人說:也就是現在好看。
再過一些年就不會好看。
然後她又補充道:當然,我也不能再過一些年了。
此時她神色黯然。
但在黯然的神色下面,她還在尋找紅線的破綻。
紅線忽然說道:你跪下好不好?我也安全些。
那女人往後挪了幾下,向前跪下來;然後勉強笑笑說:呆會兒你可得扶我起來啊──其實她在跪下之前就知道這是個狡猾的陷阱。
因為腳上有一具木枷並被反拴著手,跪下就難以重新站起來,因而再沒有逃走的機會。
其實,紅線也沒有給過她這種機會,不然她已經跑了。
有一瞬間,她感到很悲慘,幾乎想向紅線抱怨。
但她最終決定了不抱怨。
紅線說,她要找幾個熟透的櫻桃給她吃,就離去了。
她獨自在院子里,坐在自己腿上,開始感覺到絕望。
然而她最終卻發現,絕望其實是無限的美好。
“絕望是無限的美好”,這句話引起我的深思。
我可能會懂得這句話──如你所知,我失去了記憶,正處於絕望的境界;所以我可能會懂,但還沒有懂……紅線帶著櫻桃回來,一粒粒摘去了果梗,放進那個女人嘴裡。
每一粒她都沒有拒絕,然後想把果核吐掉。
但紅線伸出手來,說:吐在這裡。
她就把果核吐進紅線的掌心。
紅線把果核丟掉。
吃過櫻桃以後,這女人又坐在自己的腿上,微微有點心不在焉。
而紅線在一陣衝動中,在她對面跪下,說道:我想吻吻你。
出於舊日的積習,那女人皺了皺眉,感覺自己不喜歡此事。
轉瞬又發現自己其實是喜歡的。
於是她挺直了身體,抿抿嘴唇。
紅線用雙手勾住她的脖子,端詳了她一陣,然後把她拉近,開始熱吻。
此時她們的乳房緊貼在一起,紅線發現對方的乳房比自己要堅實,感到很受刺激;但那女人的雙唇柔順,這又讓她感到滿意。
那女人的頭微微側著,起初,目光越過了紅線,看著遠處。
這使紅線感到不滿意。
後來,她的目光又專註於紅線,並且露出了笑意。
最終紅線想道:有滿意,有不滿意,其實這是最好的;就把她放開。
此後那女人甩甩自己的頭髮,又坐了回去。
你可能已經注意到了,她不想說什麼。
這一點和我是一樣的。
紅線幾次想要和她交談,都碰了壁。
後來,她總算給自己找了件事干:磨起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