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線在苗寨里住著時,那裡殺人。
被殺者神情激動,面紅耳赤,肢體僵硬,每根神經和肌肉都已繃緊。
每個人都大聲說話,雖然說的是什麼難以聽懂;他們都又撐又拒,有人是和別人撐拒,有人是和自己撐拒。
假如是殺頭的話,讓他們跪下來可不容易,而且每個人都要站著撒一泡熱辣辣的尿,在這方面男人和女人頗有不同,但總能看出是做了同一件事。
按這個標準來衡量,眼前這個女人頗有差距。
她坐在那裡,面帶微笑,心神恍惚,就像一個人要哼歌時的樣子。
紅線恐怕她已誤入歧途,對自己行將被殺一事缺少了解;總想幫她回到正道上來,單沒有成功。
按照現在的講法,那刺客沒有請紅線來摸她的腿,展示她的體溫。
她什麼都沒做。
直到薛嵩回來,好把她殺掉。
死掉之前,她也沒有和紅線閑聊。
因此,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在此後的日子裡,紅線經常懷念這個女人:她在她手裡時,起初是個被俘的敵人,也是朋友。
那時她不能接受被殺一事,總想逃掉。
後來她接受了這件事,就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也不想逃掉,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而一想起這個陌生人,紅線就感到熱辣辣的性慾,而且想撒尿。
現在我想到,不提那刺客被殺的經過總是一種缺失,雖然這件事沒有什麼可講的。
在林蔭里,那個陌生的女人跪在地下,伸直了脖子,頸椎的骨節清晰可見。
紅線一刀砍了下去,那把薄薄的舊刀不負紅線的厚望,切過了骨節中的縫隙,把人頭和身體分開。
此後,人頭拎在薛嵩的手上,身體則向前撲倒,變成了兩樣東西。
身體的目標較大,吸引了紅線的注意。
它俯卧在地下,雙肩上聳,被反綁著的雙手攥成拳頭,猛烈地下撐,把那根竹篾條拉得像緊繃的弓弦也似。
與此同時,一股玫瑰色的液體,帶著心臟的搏動從腔子里沖了出來,周圍充滿了柚子花的香味。
當然,也有點辛辣的氣味,因為這畢竟是血。
這是血帶有稀油般的滲性,流到地上馬上就消失了,只留下幾乎看不出的痕迹,等到血流完以後,那個身體(更準確地說,是脊背和背著的雙手)好像嘆了一口氣一樣,鬆弛了下來;雙肩下頹,手也收回,交叉作X形,手指也向後張開。
它微微屈起一條腿,就這樣靜止住。
紅線立刻上前,解開了竹篾條,因為人既死了,就用不著約束。
而在此之前,她的這位朋友一直在她巧妙的約束之中。
在這一瞬間,紅線回想起她在她手裡吃櫻桃,覺得這件事非常之好──我很懷疑這樣寫有濫情的嫌疑,但既然已經寫出來,也無從反悔──然後,死者的雙手就滑落到身體的兩側,並半握成拳。
她把這身體翻了過來。
這身體的正面異常安詳,似有一股溫和的氣氛撲面而來。
這身體好像有呼吸,但其實是沒有的。
只是凸起的肚臍以自動武器連發的速度在跳動。
紅線覺得它以這種方式來承認自己已經死去,於是,就像台灣人說的那樣,覺得“它好乖呀”。
然後,紅線把那身體扶坐起來,感到它很柔軟,關節也很靈活,簡直是在追隨她的動作。
她又扶它站了起來,攙著它走向一個早已掘好的坑。
這時紅線覺得有人在身後叫她,回頭一看,只見那顆人頭提在薛嵩手裡,瞪大了雙眼,正專註地看著她們(含無頭身體)。
紅線忍心地回過頭去,攙著身體繼續走,並不無道理地想:我也不能兩頭都顧啊。
她把身體扶到坑底坐下,然後又讓它躺好,然後捧起又濕又糯的黑色泥土,要把它埋葬。
才埋了腳,她就覺得不妥,順手抓住了一隻草蜢,用草葉綁住,丟在坑裡給身體陪葬。
才埋住這隻草蜢,她又覺得不妥當,就從坑裡爬了出來,去找她的另一個朋友,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小妓女要一張蒲草的席子,想給屍體蓋在身上。
所以她要從薛嵩身邊經過,而那個人頭始終在專註地看著她。
紅線想假作不知地走過,但第三次覺得不妥當。
於是她轉過身,看那顆人頭。
那人頭朝她一笑,很俏皮,還皺了皺鼻子,伸出舌頭舔舔嘴唇。
紅線知道它在招她過去。
她有點不樂意。
Anyway,這人可是她殺的呀。
我像一支破槍一樣走了火,冒出一個“Anyway”來。
現在只好扔下筆,到字典上查它的意思。
查到以後才知道,這個詞我早就認識。
我越來越像破槍,走火也成了常事。
紅線站在人頭面前,看到它把濕潤的雙唇聳起,就知道它想讓她吻它。
這一回她有點不喜歡:不管怎麼說,你可是死了的呀。
但這念頭一出現,人頭就往下撇嘴,露出了要哭的意思。
這使紅線別無選擇(畢竟是朋友嘛),把泥手往自己背上擦了擦,捧住它的後腦(這時她發現,這位朋友變得輕飄飄的了),吻它的雙唇。
這樣做其實並無不適之處,因為這雙唇比以前還溫柔了很多。
那雙眼睛就在面前,它先往下看,看清了紅線的面頰,又和紅線短暫的對視,然後往上看,看紅線的眉毛。
最後轉回來,滿眼都是笑意;既快樂,又頑皮;但紅線覺得很要命。
她支持了一會兒,才把人頭放開:先把她推開,然後放下去。
這兩個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盡量輕柔、準確,把它放置在頭髮的懸挂之下;然後放開手,人頭沒有絲毫的搖晃。
對方舔了舔嘴,笑了一笑,又眨眨眼。
紅線明白她在表示感謝。
紅線不禁想到:這顆人頭與它被殺下來前相比,更性感、更甜蜜;其實她更加喜歡它;然後就趕緊不想──但已經想過了。
其實紅線還有正事要做──埋掉那個身體。
但在人頭的依依不捨面前,總是猶豫不定。
最後她終於下定了決心,留下來陪它──我指的是人頭,不是身體。
這個故事的寓意是:不要殺朋友,殺成兩塊你忙不過來。
但這故事本身並無寓意。
在那女人被殺時,薛嵩表現得木木痴痴,他只顧偷看人家的身體,特別是羞處,還很不要臉地勃起過幾次。
這使紅線覺得很是丟臉,好在被殺的人並不在意。
然後,這個男人用繩子拴住了人頭的頭髮,要把它升起來,它卻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紅線,露出了乞求的神色。
紅線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讓紅線帶著它,和它朝夕相處,起卧相隨。
事情是這樣的:那位女刺客在被紅線殺掉之前,只把紅線當做朋友。
到了被殺之後,就真正愛上她了。
紅線實在不喜歡這個主意,也不喜歡被人頭愛上,就假裝不明白,把這個想法拒之門外。
當那顆人頭升起來時,滿臉都是凄婉的神色。
紅線硬下心來,舉手行禮,目送它升入高空。
然後就跑回那個土坑裡。
就是這短短的幾分鐘,死屍的脖子上已經爬了一圈螞蟻。
她趕緊把它埋掉,顧不上找草席來蓋了。
然後她又回來,站在樹下看那顆人頭。
此時林間已經相當幽暗,但樹頂上還比較亮,那人頭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
而紅線硬下心來想到:我今天逮住了她,看守了她,把她殺掉,又埋了。
而我只是個小孩子,總得干點別的事,比方說,去玩……所以她覺得自己此時沒有爬上樹梢去陪這位朋友,也滿說得過去。
但紅線畢竟是善良的,她決定另找時間來陪這個朋友。
但後來發生的事情很多,把她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