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人在院子里度過了整個白天。
早上還好,時近中午,她感覺有點冷,然後就打起了哆嗦。
後來她對紅線說:喂,我能叫你名字嗎?紅線說:怎麼不可以,大家是朋友嘛;她就說:紅線,勞駕你給我生個火。
我要冷死了。
紅線斜眼看看她,就拿來一個瓦盆,在裡面放了兩塊干牛糞,點起火來。
那女人烤起火來。
當時的氣溫怕總有三十八九度,這時候烤火……紅線問道:你是不是打擺子?女人答道:我沒有這種病。
紅線接著說下去:那你就是怕死;同時用憐憫的目光看她。
那女人馬上否認道:豈有此理!我也是有尊嚴的人,哪能怕死?來殺好了……她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但紅線繼續用憐憫的眼光看她,她就住了嘴。
過了一會兒,她又承認道:是。
你說得對。
我是怕死了;說著她又大抖起來。
後來她又說:紅線,勞駕給我暖暖背。
火烤不到背上啊。
紅線摟住她的雙肩,把橄欖色的身體貼在她背上。
如此湊近,紅線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氣,與力士香皂的氣味想仿,但卻是天生的。
雖然剛剛相識,她們已是很親近的朋友。
但在這兩個朋友里,有一個將繼續活著,另一個就要死了。
有一件必須說明的事,就是對於殺人,紅線有一點平常心。
這是因為原來她住的寨子里,雖不是總殺人,偶爾也要殺上個把。
舉例來說,她有一個鄰居,是三十來歲一個獨身男子,喜歡偷別人家的小牛,在山凹里殺了吃掉。
這件事敗露之後,他被帶到酋長面前;因為證據確鑿,它也無從辯解,就被判了分屍之刑。
於是大家就一道出發,找到林間一片僻靜之地。
受刑人知道了這是自己的斃命之所,並且再無疑問之後,就進入角色,猛烈地掙紮起來。
別人也隨之進入角色,一齊動手,把他按倒在地,四肢分別拴到四棵拉彎的龍竹上,再把手一松,他就被彈向空中,被綳成一個平面,與一隻飛行中的鼯鼠相似。
此時已經殺完了,大家也要各自回家。
但這個人還沒死,總要留幾個人來陪他。
紅線因為是近鄰,也在被留的人之中。
這些被留的人因為百無聊賴,又發現那個綳在空中的人是一張良好的桌子,就決定在他身上打撲克牌。
經過受刑者同意,他們就搬來樹樁作為凳子,在他身邊坐下來。
為了對他表示尊敬,四家的牌都讓他看,他也很自覺地閉著嘴,什麼都不說。
但是這裡並不安靜,因為受刑人的四肢在強力牽引之下,身體正在逐步解體,他也在可怕的疼痛之中,所以時而響起“剝地”一聲。
這可能是他的某個骨節被拉脫臼,也可能是他咬碎了一顆牙。
不管是什麼,大家都不聞不問。
紅線坐在他右腿的上方,右肋之下。
伸手拿牌時,右手碰到一個直撅撅、圓滾滾、熱烘烘的東西。
她趕緊道歉道:對不起,不是有意挑逗你!對方則在牙縫裡冷靜地答道:沒關係!我都無所謂!嚴格地說,那東西並不直,而是弧線形的,頭上翹著;也不太圓,是扁的。
紅線問道:平時你也這樣嗎?回答是:平時不這樣,是抻的──這就是說,假如一個人在猛烈的拉伸中,他的那話兒也會因此變扁。
在牌局進行之中,大家往後挪了幾次位子,因為他正變扁平,而且慢慢向四周伸展開來。
後來他猛然喝道:把牌拿開!快!然後,他肚皮裂開、內臟迸出、血和體液飛濺;幸虧大家聽了招呼,否則那副紙牌就不能要了。
後來,那位偷牛賊說:現在我活不了啦。
你們放心了吧?可以走了。
此時大家冷靜地判斷了形勢,發現對方已被拉成了個四方框子。
腸子、血管和神經在框內懸空交織,和一張綳床相似。
像這個樣子想再要活下去,當然多有不便。
所以大家同意了他的意見,離開了這個地方。
走時砍倒了幾棵樹,封鎖了道路;這個地方和這個人一樣,永遠從大家的視野中消失了。
由此,對殺人這件事,可以有一個定義:在殺之前,殺人者要緊緊地盯住被殺者,不給他任何活下去的機會;在殺之後,要忍心地離去,毫不留戀。
在之前之後中間,要有一個使對方無法存活的事件。
對於這位偷牛賊來說,這事件就是被拉成床框。
在這個殺法里,事件發生得很快。
別的殺法就不是這樣。
舉例來說,有一種殺法是把被殺者的屁股割開,讓他坐在一棵竹筍上。
此時你就要耐心等待竹筍的頂端從他嘴裡長出來。
此後,他就大張著嘴,環繞著這棵竹子,再也掙不脫……對於這位女刺客,則是把她的脖子砍斷。
要如此對待一個朋友,對紅線是很大的考驗。
越是殺朋友,越是要有平常心。
身為苗女,她就是這樣想問題。
她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還有一件需要補充的事,就是對於讓自己被殺掉一事,那個女刺客沒有平常心。
她對紅線抱怨道:你看,我活著活著,怎麼就要死了呢。
此時紅線趴在她的背上,雙手抱著她的肩膀,用舌頭去舔她的髮際,所答非所問地說道:你是甜的哎。
然後又鼓勵她道:就這麼甜甜的死掉,有什麼不好。
那個女人因此說道:我倒寧願苦上一些。
紅線又把鼻子伸到她的背上,就如把鼻子伸進了一個熟透的木瓜,或是波蘿蜜的深處。
她不禁讚歎道:很好聞。
那個女刺客說:她倒寧願難聞一些。
最後,女刺客終於轉過半個身子,朝紅線抱怨道:你幹嗎要殺掉我!紅線皺皺鼻子,冷靜地答道:誰讓你來行刺──這怪不得我。
那女人因此低下頭來,她也覺得這話不該說。
在這個女刺客被紅線逮住的事情上,我恐怕沒有窮盡一切可能性。
這個女人的身體的質地像是一種水果。
也許可以說,她像一個白蘭瓜,但這種甜瓜在白里透一點綠,或是一點黃色;但她的身體如前所述,是在白色裡面透一點玫瑰色。
找不出一種瓜果來和她配對──應該承認自己在農業方面的淺薄。
紅線看著她的身體,總覺得把她一刀殺掉之後不會流出血來,只會流出一種香噴噴的、無色透明的液體。
因此她對殺掉這位朋友感到無限的快意。
順便說一句,那個女刺客覺得大家既然是朋友,就沒有什麼不該說的話,所以總在轉彎抹角地求紅線放了她。
後來,紅線覺得不好意思直接推託,就找了個借口道:這家裡我作不了主。
這樣吧,等會兒薛嵩回來你去求他。
我也可以幫你說說……那女人聽後幾乎跳了起來,帶著深惡痛絕的態度說:求他?求一個男人?那還不如死了的好!這個腔調像個女權主義者。
在唐朝,每個女人都是女權主義者。
不但這位女刺客是女權主義者,紅線也是女權主義者,她對這位被擒的刺客抱著一種姐妹情誼。
但她還是覺得刺客應該被殺掉,不該被饒恕。
她還覺得殺掉刺客,免得她再去殺人,也是為她好。
第四章 第三節 傍晚,薛嵩回家時,看到那個女刺客心定氣閑的等待死亡,她真是驚人的美。
此時只有一件事可干,就是把她帶出去殺掉;薛嵩也這樣做了。
那女人在引頸就戮時,處處表現了尊嚴與優美。
這使薛嵩讚嘆不已。
雖然她砍掉了他半個耳朵,但他決定不抱怨什麼。
但是薛嵩看到的事件是片面的,還有很多內情他沒看見。
紅線看見了那些內情,但她決定忘掉這些事──記住朋友的短處是不好的。
比方說,下午時那個女人曾喋喋不休地說道:她覺得自己有種衝動,一見到薛嵩就要朝他跪拜,苦苦哀求他饒她一命。
當然,她也明白向男人跪拜、哀求饒命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真不知怎樣才能抑制這種衝動。
而紅線把頭從她肩后探出來,注視著那女人的胸前。
她覺得她的乳房好看,就指著它們說:能讓我摸摸嗎?刺客答道:怎麼不可以,反正我要死了……總而言之,那女人在為死而焦慮著,紅線卻一點都不焦慮。
那女人發現紅線心不在焉,就說:你怎麼搞的!一點忙都不幫嗎?紅線把手從她胸前撤了回來,說道:我能做點什麼?噢!我去給你燒點薑湯水。
說著就要離去。
這使刺客發起了漂亮女人的小脾氣:喂!你一點主意都不出嗎?根據我近日的觀察,越漂亮的女人越會朝別人要主意,而我在出主意方面是很糟糕的。
紅線聽了這句抱怨,轉過身來,吐吐舌頭說:沒有辦法,我歲數小嘛。
然後她就去燒薑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