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發生的事情是這樣的:後來,紅線站起身來,用手往前頂了盯自己的腰,就轉過身來;發現身後空無一人,只是在小河對面老遠的地方,薛嵩坐在草地上。
她眯起眼來說:噢!是薛嵩!如前所述,此時雨季剛過,天上布滿了密密層層的雲朵,好像一窩發亮的白羽毛,天地之間也充滿了白雲反射的光線。
紅線發現了薛嵩,就涉過了小河,水淋淋地坐在薛嵩身邊,告訴他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比方說,現在雨季剛過,不冷不熱,是一年裡最好的時節。
過一些日子,天氣要轉為濕熱。
再過一些日子,天氣還會轉為乾熱。
這是因為她覺得薛嵩是個新來的人,不知道此地的情況,需要她來介紹一番;還因為她對薛嵩有好感。
薛嵩一聲不吭地聽著,猛地一伸手,捉住了她的左手,用一根棉線量了她的手腕;然後又捉住她右手,量了右手的手腕。
本來量一個手腕就夠了,但薛嵩害怕紅線兩隻手的腕子不一樣粗,就多量了一隻。
假如你是一位能工巧匠,就會知道,小心永遠不會是多餘的。
作好了這兩件事,薛嵩滿臉通紅,起身拔腳就走,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未加解釋。
他也覺得自己的行徑太過突兀。
但不管怎麼說,紅線手腕的尺寸他已知道了。
剩下紅線一人坐在草地上,她覺得薛嵩的舉動像一個謎。
她想了一會兒,沒想出他要幹什麼,就起身下河去,繼續摸魚。
據我所知,那一天她找到了好幾個魚窩,不但滿載而歸,還有幾個魚窩原封未動地留著,只是在岸上做了標記。
這種標記是一根竹篾條,上面用她的牙咬過。
以後別人在河裡摸到了這個魚窩,看到了岸上有這種標記,就知道這是紅線先發現的,是她的財產,就不摸坑裡的魚。
而紅線原準備第二天來摸這些魚,但第二天她把這些魚窩通通忘記了,總也不來摸,這些泥坑裡的魚因而長命百歲;比那些被捉住的魚幸福得多。
據我所知,後者被逮到了簍子里還繼續活著,直到紅線燒熟了一鍋粥,把那些魚倒進去,才被活生生地燙死了。
據說這種粥很是鮮美,而且是補的。
但那些被燙死的魚不見得會喜歡這樣的粥。
等到天氣熱了起來,紅線每天早上到草地上去捉蝗蟲,用細竹籤把它們穿起來。
那些蝗蟲被扎穿以後,還在空中猛烈地蹬著腿,嘴裡吐出褐色的粘液。
每捉到三五串,她就在草地上生一堆火,把蝗蟲放上去烤,那些蟲子猛蹬了幾下腿,就僵住不動了;但它們的複眼還瞪著,直到被火烤爆為止。
紅線繼續烤著蝗蟲,直到它們通體焦黃而且滋滋地冒油,就把它們當羊肉串吃掉。
蝗蟲又香又脆,但這些蝗蟲對自己是如何又香又脆這一點,肯定缺少理解。
然後這個小女孩就到乾涸的水田裡去挖黃鱔;挖到以後放到乾草里燒。
黃鱔在被烤著以後會往地下鑽去,但是遇上了一片硬地,變成羅旋狀,就被燒死在那裡。
此後紅線把它的屍體拿起來,吹掉上面的灰,然後吃掉。
假如她逮住了一條蛇,就把它的皮扒掉,扔到滾開的水裡;蛇的身體就在鍋里翻翻滾滾。
總而言之,她是這片荒原上的一個女兇手。
而薛嵩卻躲在家裡,給這個兇手製造枷鎖。
知道了紅線手腕的尺寸,薛嵩很快把手枷造成了。
那東西的形狀像一條鯉魚,不僅有頭、有身子、有尾,嘴上還有須。
但是它身上有兩個洞,這一點與魚不同。
薛嵩以為,紅線把它戴在手上時,會欣賞到他的雕刻手藝。
他還想把紅線的腳也枷住,並且要把足枷做成圓形,像蓮花的模樣。
但他又不知道紅線腳腕的尺寸,所以又出發去找紅線。
這一回他看到紅線在對付白蟻,把耳朵貼在蟻冢上聽裡面的動靜。
她告訴薛嵩,假如蟻窩裡鬧哄哄的,就是到了繁殖的時刻。
當晚會有無數春情萌動的繁殖蟻飛出來,互相追逐、交配。
配好以後落在地下,咬掉翅膀,鑽到地下去,就形成一窩新的白蟻。
不幸的是,當他們飛出蟻巢時,紅線會在外面等著,用一個大紗袋把它們全部兜住;等他們在裡面交配完畢,咬掉了翅膀,就把他們放到鍋里去炒。
據說這種白蟻比花生米還要香;要用干鍋去爆炒,以後還能出半鍋油。
她還說,假如今晚薛嵩也來幫助捉白蟻,她就把炒白蟻分他一半。
可是薛嵩另有主意,他猛地蹲下身來,用棉線量了她腳腕的尺寸,然後又跑掉了。
雖然紅線不知道薛嵩的種種設計,但也隱隱猜到了他要幹什麼──就像一個人想到自己早晚會死掉一樣。
對此她有點憂傷。
此後紅線繼續在山坡上嬉戲,但心裡已經有了一點隱患。
因為她已知道,薛嵩早晚要搶她為妻。
我表弟說,小時候我的手很巧,喜歡做航模、半導體收音機一類的東西。
我的手很嫩,只有左手中指上有點繭子;這說明起碼有十年我沒做過手工活。
從這點繭子上可以看出我原是左撇子,用左手執筆。
但我現在不受這種限制,想用哪只手就用那隻手:一般情況下我盡量用右手,急了用左手,因為左手畢竟靈活些。
不管怎麼說罷,我喜歡知道自己小時候手巧。
我表弟還說,我從小性情陰沉,寡言少語,總是躲人,好像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消息我就不大喜歡。
我想象中的薛嵩有一雙巧奪天工的手,用一把雕刻刀把一塊木頭雕成一隻木枷,然後先用粗砂打、後用細砂拋光,又用河床里淘出的白膏泥精拋光,這時候那個木枷已被拋得很明亮。
最後一道工序是用他自己的手來拋光──薛嵩的皮膚是棕色的,但手心的皮膚和任何人一樣是白的──說來也怪,經手心的摩娑,那枷就失去了明亮的光澤,變得烏溜溜的,發著一種黑光;但也因此變得更溫和。
就這樣,他把手枷和足枷都做好了,掛在牆上。
有了這兩件成品,薛嵩的信心倍增。
開始做囚籠的零件──首先從圓籠柱做起。
但無論用斧用刨,都做不出好的圓形,為此薛嵩費煞苦心,終於決定要做一架旋床。
他先設計出了圖樣,又砍了一棵野梨樹,把它做成了。
但是這旋床上第一件成品卻不是柱子,而是一個棒棰形的東西,是用柚木枝杈車成的,沉甸甸的很有點分量。
薛嵩在棒端包好了軟木,在自己頭上試了一下,只在腦後輕輕一碰,就覺得天旋地轉,一頭栽倒在地上;過了一小時才爬起來。
拿這麼重的一根棍子去打個小姑娘,薛嵩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
他只好另做了一根,這回又太輕,打在後腦勺上毫無感覺。
後來他又做了很多棍子,終於做出了最合適的木棍。
這棍子既不重,又不輕,敲在腦袋上暈暈糊糊的挺舒服;暈倒的時間正好是十五分鐘。
薛嵩在這根棍子上拴了一根紅絲線作為標記。
這使別人猜到了他的目標是紅線。
於是就有人去通知她說:大事不好了,我們那位薛節度使造了十幾根棍子,要打你的後腦勺!紅線此時正手執彈弓看樹上的鳥兒,背朝著傳話的人。
她也不轉過身來,就這麼說道:是嘛──口氣有點隨意。
但傳話的人知道,她不是漠不關心;於是就加上了一句:他要來搶你!紅線聳聳肩說:搶就搶吧。
等到那人要走時,她才加上一句:勞你問他一句,什麼時候來搶我。
傳話的人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簡直氣壞了;所以不肯替她去問薛嵩。
紅線那天射下了好幾隻翠羽的鸚鵡,活生生地拔掉了它們的毛,放在火上烤得半生不熟,然後全都吃下去了。
然後她就回家去,在草地上剩下一堆黑色的灰燼,還有一堆根上連著血肉的綠色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