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時代之萬壽寺-王小波 - 第23節

一切如前所述,晚唐時節,薛嵩在湘西做節度使,在紅土山坡上安營紮寨。
這座寨子和一座苗寨相鄰,在曠野上有如雙子星座。
有一天,薛嵩出去挑柴,看到了紅線,他很喜歡她,決定要搶她為妻。
他像我一樣,是天生的能工巧匠,也不喜歡草草行事。
所以他要打造一座囚車,用牛拉著,一起出發去搶紅線,抓住她之後,把她關在車裡,拉回寨來。
如前所述,鳳凰寨里的人都搶苗女為妻,把她們打暈後放在牛背上扛回來。
那些男人不過是些小兵,而薛嵩卻是節度使;那些女人不過是普通的女人,紅線卻是酋長的女兒。
讓她被關在囚車裡運進鳳凰寨,才符合雙方的身分。
我的故事重新開始的時候,薛嵩已經不是個紈絝子弟,成了一位能工巧匠。
這就意味著他到湘西來做節度使,只是為了施展他的才華。
所以,他先在紅土山坡上造好了草木茂盛的寨子,就進一步忙了起來,給每個人造房子,打造傢具;而且從中得到極大的樂趣。
等到房子和傢具都造好以後,他又忙於改良舊有的用具,發明新的用具,建造便利公眾的設施。
直到有一天,他到外面去擔柴,準備燒一批自來水用的陶管子,忽然看到了紅線,一切才發生了改變。
此後,他就拋下一切工作不做,去建造囚禁紅線的囚車──雖然鳳凰寨里有很多工作等著他做。
冒著雨季將至時的陣雨,薛嵩帶著斧子出發,到山上去伐木做這個囚車。
如果用山梨一類的木料,寨子里也有。
但他已經決定,這座囚車要用柚木來建造。
就我所知,不足三十歲的柚樹只是些普通的木料,三十歲以上的柚木才是硬木,可以拋出光澤。
高齡的柚木拋光之後,色澤與青銅相仿,但又不像青銅那麼冷,正是做囚車的合適材料。
薛嵩到山上去,找最粗的柚樹下手,斧子只會錛口,一點都砍不進去──這是因為樹太老,木料太硬,應該用電鋸鋸,但薛嵩又沒有這種東西;細的柚樹雖比較嫩,能夠砍動,他又看不上眼。
最後他終於伐倒了一棵適中的柚樹,用水牛拖回家裡,此時他已疲憊不堪,還打了滿手的血泡。
此後他把樹放在院內的棚子里,等待木材幹燥。
雨季到來時,天氣潮濕,木頭幹得很慢,他就在那座棚子里生起了牛糞火,來驅趕潮氣。
與此同時,他開始畫圖,設計那座關紅線的囚車……我喜歡這樣來寫。
今天上午,有一個男人到寺院里來找我。
他的額頭有點禿,身材有點肥胖,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很寬的金戒指,穿著綠色的西服……他說他是我表弟,在泰國做木材生意。
雖然明知無望,我還是回憶了一番;但我想不起有過任何錶弟。
這說明我遠遠還沒恢復記憶。
然後他遞給我一張名片,這張名片比撲克牌略厚,是柚木做成的。
上面有鐫出的綠字,陳某某,某某木材出口公司總經理。
這張名片在手裡沉甸甸的,帶有一點檀香氣,嗅起來像一塊肥皂。
我把它放到鼻子下面嗅著,還是記不起有這樣一個表弟。
於是他就責備道:表哥,你怎麼了,真把什麼都忘了?小時候咱倆凈在一塊玩。
我說道:是呀,是呀;但口氣卻沒有什麼把握。
這個自稱是我表弟的人拿出皮夾來,裡面有一張相片。
這是我們小時的合影──一張五寸的黑白相紙,已經有點發黃了,上面有兩個男孩子,這張相片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
現在我又取出了那張柚木名片,把它夾在指縫中。
它好像一塊鐵板,但比鐵要溫柔。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薛嵩決定要用它做成一個囚籠,把紅線裝在裡面,運進鳳凰寨。
這座籠子相當寬敞,有六尺見方,五尺高,截面是四葉的花朵形;上下兩面是厚重的木板,拋光,去角;中間用粗大的圓柱支撐。
薛嵩還想在籠子里裝了一張凳子──更準確地說,是一塊架在空中的木板;在木板上放了一塊棕織的座墊。
眾所周知,在硬木上可以雕花。
薛嵩給囚籠的框子設計了一種花飾,是由葡萄藤葉組成。
但他有很久沒有見過葡萄,畫出的葡萄葉和篦麻葉相似。
這樣一座籠子可以體現薛嵩的赤誠,也可以體現他的溫柔。
用籠子的厚重、堅固體現他的赤誠,用柚木的質地和光澤來體現他的溫柔……而紅線坐在赤誠和溫柔中間,雙手和雙腳各由一塊木枷鎖住,顯得既孤獨,又高傲。
整個雨季里,薛嵩都坐在那間新建的草房裡,在柚樹的旁邊,烤著牛糞火畫圖。
從柚樹砍斷的一端不斷地流出綠水,不顧外面降落的雨水,草房裡溫暖如春。
有好幾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在我表弟拿出的相片上,兩個男孩子都穿著藍布學生制服。
我還有點記得那種衣服,它有一個較小的直領,左胸上有一個暗兜;好處是式樣簡樸,年輕人穿上后,形象清純一些;壞處是兜太少。
兩個孩子都留著平頭,其中一個站在畫面的中央,臉迎著陽光,一副虎頭虎腦的模樣,體質比較強壯。
另一個站在畫面右側,略微低著頭,把陰影留在了臉上。
瘦長臉,體質也比較瘦弱。
我把手指放在中間那個孩子的下巴上說:啊,原來我小時候是這樣的。
此時我表弟略呈尷尬之色,說道:表哥,你認錯了。
中間這個是我。
後來,我又仔細看了看右面那個孩子,臉像和我有點近似。
但我還是覺得,中央那個才是我。
他(或者說,是過去的我)神情專註,好像很固執。
他的皮膚也比較黑。
在我的想象中,就是這個男孩子躲在雨季的屋頂下,在牛糞火邊蜷著褚石色的身體,在畫著一幅囚車的圖樣,想把他愛的女孩裝進去。
薛嵩決定要搶紅線為妻,為此他要做一輛囚車,把紅線裝在裡面運進鳳凰寨。
他把砍到的木材焙乾,又找人幫忙把木頭解成板材──因為木頭太硬,這件事可不容易。
這時候別人都以為他想要打傢具,都勸他別用這樣硬的木頭,但他不聽。
他還想做兩塊枷,分頭枷住紅線的手和腳。
後來他又決定從手枷做起,以此來練習他的木匠手藝。
這是因為做手枷用的木料有限,做壞了也不可惜;除此之外,還可以讓大塊的木板繼續干一干。
這個東西可以分成兩半,也可以藉助一些卡榫嚴絲合縫地合為一體。
當然,分成兩半時,木板上應該和紅線的手腕相吻合。
做到這裡時,薛嵩就開始冥思苦想,因為他不知道紅線手腕的尺寸。
後來他覺得不妨實際看一看,就丟下木匠活,出發去找紅線。
此時雨季已過,原野上到處是泛濫的痕迹──窄窄的小河溝兩邊,有很寬的、茵茵的綠草帶──再過一些時候,烈日才會使草枯萎,綠色才會向河裡收縮。
此時草甚至從河岸上低垂下來,把土岸包得像個草包。
渠平溝滿,但水總算是退回了河裡。
紅線就在小河裡摸魚。
踏站在水裡,雙手在河岸下摸索,因為魚總呆在岸邊的泥窩裡──水面平靜,好像是一層油;河也不像在流動。
這是因為雨季里落下的水太多,只能慢慢地流走。
我總覺得自己在熱帶的荒野地方呆過,否則,這個景象也不會如此逼真地出現在我眼前。
這片荒原色彩斑斕,到處是被陸地分割后的靜止水面,天上有很多雲,太陽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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