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薛嵩和紅線走到了寨心附近的草叢裡。
隔著野草,可以看見寨子里發生的一切。
早上空氣潮,聲音傳得遠,所以又能聽見一切對話。
所以,他們對寨子里發生的一切都清楚了。
紅線說:啟稟老爺,該動手了。
薛嵩糊裡糊塗地問:誰是老爺?動什麼手?紅線無心和他扯淡,就拿過了他手上的弓箭,拽了兩下,說:兔崽子!用這麼重的弓,存心要人拉不動……此時薛嵩有點明白,就把弓箭接了過來。
很顯然,這種東西是用來射人之用的。
他搭上一支箭,拉弓瞄向站得最近的一個刺客。
此時紅線在他耳畔說道:你可想明白了,這一箭射出去,他們會來追我們──只能射一箭,擒賊擒王,明白嗎?薛嵩覺得此事很明白,他就把箭頭對準了刺客頭子。
紅線又說:笨蛋!先除內奸!虧你還當節度使哪,連我都不如!他把箭頭對準了手下的兵。
紅線冷冷地說:這麼多人,射得過來嗎?現在一切都明白了,薛嵩別無選擇,只好把箭頭對準了老妓女……與此同時,他的心在刺痛……原稿就到這裡為止。
我覺得自己對過去的手稿已經心領神會。
那個小妓女是個女性的卡夫卡:卡夫卡曾說,美一個障礙都能克服我。
那個小妓女也說:這寨子里不管誰犯了錯誤,都是我挨打。
相信你能從這兩句話里看出近似之處。
薛嵩就是魯濱遜,紅線就是星期五。
至於那位老妓女,絕非外國的人物可比,她是個中國土產的大怪物。
但她和薛嵩多少有點近似之處,難怪薛嵩要射死她時心會刺痛。
手頭的稿子沒說她是不是被射死了,但我希望她被射死。
這整個故事既是《魯濱遜飄流記》,又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還有些段落隱隱有福爾斯《石屋藏嬌》的意味。
只有一點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寫下這個故事?我既不可能是笛福,又不可能是卡夫卡,更不可能是福爾斯。
我和誰都不像。
最不像我的,就是那個寫下了這些文字的傢伙──我到底是誰呢? 下午,我一直在讀桌子上的稿子。
這些手稿不像看起來那樣多,因為它不斷地重複,周而復始,我漸漸感到疲憊。
後來發生了一件很不應該的事情:在喪失記憶的焦慮之中,我竟沉沉睡去;而後,帶著滿臉的壓痕和扭歪的脖子,在桌子上醒來;想到自己要弄清的事很多,可不能睡覺啊──這樣想過以後,又睡著了…… 傍晚,我推了一輛自行車從萬壽寺里出來,跟隨著一件白色的衣裙。
這件衣裙把我引到一座灰色的樓房面前,下了自行車。
它又把我引入三樓的一套房子里。
這個房門口有個紙箱子,上面放了一捆蔥。
這捆蔥外面裹著黃色的老皮,裡面早就糠掉了,就如老了的茭白,至於它的味道,完全無法恭唯;所以它就被放在這裡,等著完全乾掉、發霉,然後就可以被丟進垃圾堆。
我在門口等了很久,才進到屋裡,然後那件白連衣裙就掛上了牆壁。
她很熱烈地擁抱我,說:才出院就跑來了……這讓我有點吃驚,不知如何反應──才出了醫院就跑來了,這有何不對?好在她自己揭開了謎底:“想我了吧。
”這就是說,她以為我很想她,所以一出了醫院就跑到單位去看她。
我連忙答道:是啊,是啊。
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想過她。
我誰都沒想過──都忘記了。
她的熱烈似乎暗示著謎底,但我不願把它揭開──然後,在一起吃飯、脫掉最後一件內衣,到衛生間里沖澡。
最後,在床上,那件事發生了。
就在此時此地,我不得不想了起來,她是我老婆。
我是在自己的家裡……恐怕我要承認,這使我有點泄氣。
我跟著她來時,總希望這是一場羅曼史。
說實在的,我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我已經結了婚……老婆這個字眼實在庸俗。
好在我還記得怎麼做愛。
其實,也是假裝記得。
她說了一句:別亂來啊,我就沒有亂來。
當然,最後的結果我還是滿意的──我有家,又有太太,這不是很好嘛。
我對她的身體也深感滿意,她的皮膚上洋溢著一種健康的紅色。
我也欣賞她對性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
但她若不是我老婆,是個別的什麼人的話,那就更好了。
我頭疼得厲害。
這是因為我不管怎麼努力,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來。
戶口本上一定有答案,要是我知道它在哪裡就好了……這套房子里滿滿當當塞滿了傢具,想在這裡找到一個小本子也非易事……她溫婉而順從,直到午夜時分。
此時她猛地爬了起來,惡很很地說道:我要咬你!任何一個男人到了這時,都會感到詫異,並且急於聲明自己和食品不是一類東西。
但是我沒有。
我只是坐了起來,詫異地問道:為什麼?她很兇暴地說:因為你拿著腦袋往汽車上撞,想讓我當寡婦。
我想了想,覺得罪名成立──寡婦這個名稱太難聽了,難怪人家不想當;就轉身躺下。
如你所知,男人的背比較結實,也比較耐咬。
但她推推我的肩膀說,翻過來。
我翻過身來,暴露出一切怕咬的部位,在恐懼中緊閉眼睛──但她只是輕輕地咬我的肚子,溫柔的髮絲拂著側腹部,還響著帶著笑意的鼻息。
感覺是相當好的。
因為這些事件,我對自己又滿意起來了…… 此事發生以後,她問我:上次玩是什麼時候了?我假裝回憶了一陣,然後說:記不得了。
她說:混帳!這種事你都記不得,還記得什麼。
我坦白道:說老實話,我什麼都記不得。
她嗤地笑了一聲道:又是老一套。
你腦袋上有個疤,可別嚇唬我。
我說,好吧,不嚇唬你──我桌上那篇稿子到底是誰寫的?如你所知,這是我最想知道的問題──我很希望它是別人寫的,因為我對它不滿意。
但她忽然說:討厭,我不理你了,睡覺。
說著她拉過被單,轉過身去睡了。
我想了想,覺得我“記不得”了的事目前不宜談得太多,免得她被嚇著。
所以,就到此為止罷。
儘管心事重重,我又有點擇席,但我還是睡著了。
順便說一句,那天夜裡起夜,我在黑暗中碰破了腦袋。
這說明我雖能想起自己的老婆,還是想不起自己的房子,很有把握地走著,一頭撞在牆上了。
失掉記憶這件事,很不容易掩飾,正如撞破了的眼眶也很不容易掩飾。
第四章 第一節 清晨,在床上醒來時,我撩開被單,看到有個身體躺在我的身邊──雖然我知道她是我老婆,但因為我什麼都不記得,只能把她看作是一個身體──作為一個身體,她十分美麗,躺在微紅色的陽光里──這間卧室掛著塑料百頁窗帘,擋得住視線,擋不住陽光;所以這個身體呈玫瑰紅色。
我懷著虔誠之意朝她俯過身去,把我的嘴唇對準她身體的中線,從喉頭開始,直到乳房中間,一路親近下來,直到恥骨隆起的地方──她的皮膚除了柔順,還帶一種沙沙的感覺,真是好極了。
此時我發現這身體已經醒來了;此後我就不能把她看作一個身體。
此時我抬起頭來,看到她的眼睛,她眼睛里流露出的,與其說是新奇,倒不如說滿是驚恐之意。
她翻過身去,趴在床單上。
我又把嘴唇貼在她的脊梁骨上,從髮際直到臀部……她低聲說道:不要這樣,還得上班呢,語氣溫柔;再後來,她匆匆地用床單裹起身體,從我視野里逃開了。
對那個身體的迷戀馬上融進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