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我的故事寫了很多年還沒有寫完,我找來找去,找到的都是開始,並無結束。
我猜是因為有很多謎一樣的細節困惑著我。
比方說,這個故事為什麼要發生在亞熱帶的紅土山坡上。
那裡有一種強迫人赤身裸體的酷暑,紅土也有一種令人觸目驚心的顏色。
這是一種跨越時空的誘惑,使我想要脫掉衣服,混跡於這團暑熱之中。
但真的混跡其中,我又會懷疑是否真的有好感覺。
我雖然瘦,但也很怕熱。
還有紅線,她的皮膚是古銅色或者是橄欖色的。
當她呆在鳳凰寨的綠蔭里時,就和背景混為一體。
因為這個緣故,她在脖子上系了一條紅絲帶。
我很喜歡這女孩,但我也怕人拿刀坎我,所以假如她對我嘟嘟叫,我馬上就繳械投降。
還有那個小妓女,她的眼睛很大,雖然是長臉,但有一個渾圓的下巴,站在一個男人面前時,不會用手掌去撫摸他的胸膛,卻會用手背去觸他;但面對勃起的男性生殖器時,卻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拿。
我也喜歡她。
我決不會打她。
還有內心陰暗的老妓女,時而暴躁、時而壓抑的薛嵩──這兩個人我一點都不喜歡,尤其是後者。
要是我,就決不把他們寫成這樣。
你大概從這個故事裡看出了一點推理小說的痕迹。
這種小說總有一個謎,而這個謎就是我自己。
這個故事會把我帶到一個地方,但我還不知道那是哪裡。
在我的故事裡,薛嵩出發去打苗寨,出了寨子,他發現身後跟了幾十個人,他可沒指望會來這麼多。
所以他很是感動,覺得這些兵還不壞。
當然,這些兵不像他那樣武裝整齊,誰也沒穿鎧甲,有些人拿了藤牌,有些人拿了根棍子,有人拿了把長刀。
還有人什麼都沒有拿,他們的隊伍在路上漓漓拉拉拖了很長,根本就不像要打仗的樣子。
薛嵩問那個赤手空拳的人為什麼空著手,那人笑了一聲,答道:空著手逃起來快些。
這種答案能把任何統帥氣死,但薛嵩對這種事已經習慣了,一點都不生氣,他還說:帶什麼無關緊要,來了就好。
但他可沒想到這些兵都在背地裡合計好了,只要苗人一出來應戰,就把薛嵩押到前面和苗人拚命。
等到苗人把薛嵩殺死,他們馬上就和苗人講和──這件事並不困難,他們和苗人是姻親嘛。
此後這寨子就是他們的了。
從這個情況看來,薛嵩不大可能從山上活著回來。
但事有湊巧,出了寨子不過五里地,他就從馬上一頭栽了下來。
這原因很簡單──中了暑。
當時氣溫有四十度,穿上好幾重鐵皮,跑到太陽下去曬,不可能不中暑。
這就打破了雇傭兵們的計劃,他們只好把他扶在馬上馱了回來。
在此之前,他們也合計了好久,討論要不要把薛嵩丟在那裡,結論是:不把他弄回來不好交待──當然是不好向紅線交待。
紅線是酋長的女兒,最好別得最。
他們把暈倒的薛嵩載回家裡,扔到竹樓門口,喊了紅線一聲,就分頭回家去了。
現在薛嵩和紅線在一起,整個故事當然就按紅線的線索來進行了。
如前所述,紅線一聽說薛嵩嘴裡說出“苗子”,就和他翻了臉,用刀來劈他,而且還舞著刀追趕薛嵩,但是追到院門口,看到有些木柴沒有劈好,就劈起柴來;劈了一會柴,又想起薛嵩要去打她的寨子,就趕出了向他挑戰,見他不應,又回家去劈柴。
就這樣往返奔走著。
這說明她年紀雖小,但還是個居家過日子的人,心裡是有活兒的;還說明她沒把薛嵩和他那幾個兵看在眼裡──苗寨里人很多,而且人人都能打仗,他們去了以後,很快就都會被打翻在地。
我們說過,紅線是酋長的女兒,地位尊貴。
她覺得因為她,也沒人敢殺薛嵩,就是揍他也會有分寸;所以她既不為苗寨、也不為薛嵩操心,她可沒想到薛嵩會在路上中暑。
家裡有一件事,薛嵩和紅線都沒有想到:早上向薛嵩行刺的刺客並沒有跑掉,他就躲在附近的樹叢里,等到家裡沒有人了,他就溜了出來,打算潛進竹樓,找個地方躲起來,以便再次行刺,但刺客也有沒想到的事,就是後園里木瓜樹上的馬蜂窩。
那些馬蜂早上就發現園裡進來了生人,但因為露水打濕了翅膀飛不起來,就沒有管這件事。
到了將近正午時分,它們的翅膀早就幹了,此人又從木瓜樹下經過,那些有刺的昆蟲就一轟而起,把他團團圍住。
那位刺客想到了跳進水塘去躲避,水塘又近在咫尺,但已經來不及了,這種熱帶的野蜂螫人實在厲害。
總之,紅線回家時,看到野蜂在飛舞,木瓜樹下倒了一個人,已經休克了。
從他攜帶的利刃來看,正是早上那位刺客。
紅線就取來薛嵩吊龜頭的就便器材,把他捆了起來,然後把他拖到竹樓底下,用芭蕉葉子把他遮住,不讓馬蜂再螫他。
然後她跑上竹樓,給自己弄了點飯吃;又跑下來,撩起芭蕉葉子,看那個昏倒的人。
那人沒有要醒的意思,只是像水發的海參那樣在脹大。
紅線覺得這是個好現象,人被螫以後,長久的暈迷不是件壞事。
倘若立刻醒來,倒可能是迴光返照。
當然,他也可能醒過來,但裝作沒有醒,在轉逃走的主意。
這也不成問題。
因為他被螫得很重,已經跑不了啦。
紅線看清了這一點,又爬上竹樓去玩羊拐。
但馬上又跑回來,撩開芭蕉葉子,跨在那男人身上,用熱辣辣的尿澆他,並且說道:“大叔,你別見怪,尿可以治蟲傷啊。
”這句話用漢語和苗語說了兩遍,諒他一定可以聽懂。
然後她把此人蓋好,又回樓上去玩。
過一會她又回來,喝斥那些飛舞的馬蜂說:去!去!回窩裡去!又過了一會,因為天氣熱,澆上去的尿很快發了酵,刺客身上騷味很大, 馬蜂都被熏跑了。
看到這個情景, 紅線又放了心,回到竹樓上,但一會兒又要跑下來……總而言之,紅線心情激動,一刻也不能安寧。
她當然是盼著薛嵩早點回來, 看看這個刺客。
顯而易見,刺客不是苗族人,而是漢族人,有眼睛的都能看見,此人身上的紋身是畫出來的。
她覺得這可以使薛嵩消除對苗人的偏見──她當然不能體會薛嵩要教化她和她的同族的好心。
最後,薛嵩終於回來了。
但他人事不知,從甲縫裡流著餿湯,像一隻漏了的醋桶。
直到卸去衣甲、身上被潑了好幾桶水,才醒過來。
在醒來之前,薛嵩身上起了無數鮮紅色的小顆粒,是痱子。
因為他的樣子很是狼狽,那些士兵幫了幾把手就溜掉了,把他交給紅線去弄──主要是怕他醒來老羞成怒,找他們的毛病。
紅線把他弄醒以後,又用腌菜的酸水灌他,灌過以後,在屋裡來回跑動,坐卧不安,終於引起了薛嵩的注意。
他支起身子來說:你怎麼了?幸災樂禍嗎?紅線說:你這樣想也可以;就領他下樓去,請他看那個芭蕉葉遮著的人。
雖然他腫得像一匹河馬,但薛嵩還能認出就是早上那位刺客。
這使薛嵩也很興奮,這是因為在戰場上俘獲了敵方將士,除了勸其投降,就只能砍頭示眾。
出於對軍人這一職業的敬重,絕不能濫用刑法。
但對於潛入己方營寨的姦細、刺客,就不受這種限制。
所以這個人是個難得的機會,可以用酷刑來拷問。
不管是在戰場上還是營寨里,薛嵩都沒俘獲過敵人,這是第一回。
說實在的,這個敵人也不是他俘獲的,但他把這件事忘了。
薛嵩從芭蕉樹上扯下一片葉子,讓紅線以竹籤為筆,口授了一個清單,都是準備對此姦細施用的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