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喜歡聞這種臭味──不管琉黃、腐屍還是人屁,都不是我喜歡嗅到的東西。
我也不喜歡有人往我鼻子里灑石灰。
但我總覺得這種臭氣里包含著某種信息,催我想起些什麼來。
第二章 第三節 對於我的過去,現在我有了一種猜測:我好像是個玩世不恭的傢伙,或者說,是個操蛋鬼。
沒人告訴我這件事,是我自己猜出來的。
雖然說起來不夠好聽,但我對此深感欣慰。
這種猜測是從閱讀這篇手稿得來的;作者信口開河,自相矛盾,前面這樣寫,後面又那樣寫,好像不是個負責的人;既然我是這樣的人,就不必去理睬重填表格的要求。
說實在的,我也不知該填點什麼才好。
再說,倘若我過去是個嚴肅認真的老學究,按我現在的情形,想當個學究,還真做不來哩。
過去有一天,薛嵩被人砍了一刀以後,流著血跑到那個老妓女家裡去要他的武裝,準備征討山上的苗人──這樣一來,就續上了第一章的線索。
按照大唐的軍事慣例,營妓要給將帥保管東西,就如今天的人,有錢不放在家裡,而是放在小蜜的手裡。
薛嵩一切重要的東西都放在那個老妓女(她該叫作老蜜)的房子里,包括他的鎧甲、弓箭和印鑒。
那女人把它重重包裹,放在了箱子里。
為了讓自己良心得到安寧,他也給了小妓女一把沒鞘的舊寶劍,她就用它在後園裡挖蚯蚓來釣魚。
這把劍用來劈柴太鈍,也太輕,所以只能挖蚯蚓。
後來它就生了銹,變成了紅色,好像一條赤練蛇。
他還送給過她一把摺扇,她用它來打蚊子,很快把扇骨打斷,變了亂糟糟的一堆破爛。
他急匆匆地跑來要武裝,就如一個人清早起來跑到銀行門口等待,想要取出自己的存款,有急用。
有一些銀行會因為門口等了這種顧客而急於開門,這就是那個小妓女。
她慌慌張張地趕來,拿來了薛嵩的舊寶劍。
那把劍的樣子很不怎麼樣,而且也沒有鞘。
說實在的,薛嵩把它交給小妓女來保管,就是不準備要了。
他把那劍拿了一會,就把它扔在屋檐下邊了。
還有些銀行卻因為這種顧客而不急於開門,她就是那個老妓女,她的動作慢慢吞吞;慢慢地找鑰匙,又慢慢地開箱子,並且時時回顧薛嵩。
薛嵩頭上饞了白布,好像一個阿拉伯人,但他光著屁股,這一點有不像了。
那個小妓女心情激動,圍著他團團打轉,因為緊張,她的乳房又在胸前併攏,好像一對拳頭。
與此同時,薛嵩還在大吼大叫,好像一個火車頭;終於招來一些雇傭兵。
他告訴他們,有個苗子躲在他家的後院里,砍了他一刀,砍掉了他的耳朵;他要上山去征討,那些兵就胡亂起鬨道:好啊,好。
太好了。
這些人說太好了,而且不是說要打仗好,而是說薛嵩掉了耳朵好。
但他一點不發火。
薛嵩就像他的把把,見了女人才發威。
他一疊聲地催促老妓女把真正的武裝拿出來,那些東西是:貼身穿的麂皮衣服,麂皮外面穿的鎖子甲,鎖子甲外穿的皮甲,皮甲外面穿的鐵葉穿成的重鎧甲,還有頭盔、面甲,腳下穿的鑲鐵片的靴子,重磅的弓、箭等等。
他準備把這些東西都穿戴到身上,騎上白馬到山上去,除了要給苗人一些厲害,還要給他們一次威武的時裝表演──他簡直急不可耐──我想這是因為他曾在一個苗族女孩面前長大成人,耀武揚威。
總而言之,薛嵩的這些毛病,全都是紅線慣出來的。
那個老妓女最後終於開了箱子把那些東西拿了出來。
出乎薛嵩的意外,這些武器的狀況很糟糕。
實際上,無論是兵器還是甲胄,都需要養護;而那個老妓女什麼都沒幹。
僅舉一件東西為例,鎖子甲銹得粘在了一起,像一塊磚頭,至於那些皮衣,上面的綠霉層層隆起,簡直像些蘑菇。
還有一個最嚴重的問題,就是薛嵩的戰馬很難找到。
從理論上說,它還在寨里,假如它沒有被偶爾來閑逛的豹子吃掉。
但也不知到哪裡去找。
有一件事必須預先提到:任何一件會走的東西迷失在寨子里以後,假如它不想出來,都很難找到,因為這寨子是大得不得了的一片林藪;不管他是一個人,或是一匹馬,或者別的什麼東西。
都在這個故事裡很重要。
還沒有出征就遇到了這些困難,這使薛嵩更加憤怒,惡狠狠地瞪了那老妓女一眼,該女人有點畏縮,躲到後面去了。
現在薛嵩面臨著一個問題:怎麼把這塊紅磚和蘑菇穿上身去。
鑒於盔甲的現狀,有人建議薛嵩別穿它了,手裡拿一個藤牌遮擋一下就可以。
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就不能使長槍。
提這個建議的人說,薛嵩不必用槍,可以拿把單手用的長刀。
這主意也被否定了。
雖然它有顯而易見的好處,既輕便,又涼快。
後來他們把鎖子甲掛在樹上用棍子打,打落了一大堆紅銹,勉強可以穿,但穿上還是很不舒服。
薛嵩還需要一匹坐騎,假如那匹馬還是找不到,那就只好騎水牛,一位重裝武士騎在牛背上,那樣子簡直是無法想象。
在這種情況下,薛嵩還會不會上山征討苗人還是一個謎。
所幸出現了一個奇迹:這個畜牲自己出現了在大路上,而且基本上還像匹馬,不像牛。
於是它就被逮住,套上了韁繩。
現在薛嵩鬆了一口氣,拿眼光去搜索那個老妓女。
假如他今天不能出征,就不能不辦那老妓女玩忽職守,沒有養護軍械的最。
按照軍紀,這就不但要打那老妓女四十軍棍,還要用箭扎穿她的耳朵,押著她游營。
薛嵩很不想這樣辦這個女人──這是因為,他曾在這女人面前長大成人。
以前我寫過薛嵩是在紅線面前長大成人,但現在薛嵩和紅線打翻了,他就不承認有這回事。
好在薛嵩已經長大成人,過程也就無關緊要。
如前所述,這個老妓女想要在鳳凰寨里作一番事業,在她的事業里,薛嵩有很重要的地位,但這畢竟是她的事業,不是薛嵩的事業。
所以她就沒有好好保管薛嵩的武裝,假如他再遲一段時間來要,這些東西通通要報廢。
雖然有種種不愉快,但結果還算好。
薛嵩終於穿戴整齊,騎上了他那匹搗蛋的馬(它很不想讓薛嵩騎上),這時他的兵也武裝了起來,但武裝得不十分徹底──兵器多數人是有的, 穿甲的人卻很少,把甲穿全了的一個也沒有, 因為天氣實在熱──就這樣到了出征的時刻。
不言而喻,到山上去征討苗人,才是真正難辦的事情。
苗人武勇善戰,人數又多。
但薛嵩覺得自己可以打勝──看來紅線慣出的毛病可真不小啊。
隨著薛嵩的口令,那些兵站起隊來,隊形像一條蚯蚓。
因為盔甲里太熱,薛嵩無心把隊伍整理好,想早點走──真要去整也未必整得動。
那個年老的妓女濃妝艷抹,站在馬前,用扇子著臉,拖著長聲吟道:早早得勝歸來。
這既不是軍規,也不是禮儀,而是營妓的傳統。
薛嵩很感動,同時把戴著頭盔的頭轉到年輕的營妓所居的房子,看到她在門廊上,倚著柱子站著,什麼都沒有穿,也沒戴假髮;既裸露著整個身體,又裸露著娃娃式的頭,表情專註。
發現薛嵩在看她,她就挺直了身子,朝他飛了一吻。
薛嵩不懂她是什麼意思,或者因為他已準備出征,不便懂得,所以裝作不懂。
這種表示遠不能令人振奮。
後來他們就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