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變得越來越不明白了。
因為我的故事又有了另一個開始:作了湘西節度使以後,每天早上醒來時,薛嵩都要使勁捏自己的鼻子,因為他懷疑自己沒有睡醒,才會看到對面的竹排牆。
他覺得這牆很不像樣,說白了,不過是個編的緊密的籬笆而已。
在那面牆上,有一扇竹編的窗子,把它支起來,就會看到一棵木瓜樹,樹上有個燈籠大小的馬蜂窩,上面聚了成千上萬隻馬蜂,樣子極難看,像一顆活的馬糞蛋。
就是不支開窗戶,也能聽見馬蜂在嗡嗡叫。
作為一個中原人,讓一個馬蜂窩如此臨近自己的窗子,是一種很不容易適應的心情。
他還容易想到要找幾把稻草來,放火熏熏這些馬蜂。
這在溫帶地方是個行得通的主意,但在此地肯定行不通:熏掉了一個馬蜂窩,會把全寨的馬蜂都招來,繞著房子飛舞,好像一陣黃色的旋風,不但螫人、螫豬、螫狗,連耗子都難逃毒手。
這說明馬蜂在此地勢力很大。
當然,假如你不去熏它們,它們也絕不來螫你,甚至能給你看守菜園,馬蜂認識和自己和睦相處的人。
薛嵩沒有去熏馬蜂,他也不敢。
但他不喜歡讓馬蜂住進自己的後院,這好像和馬蜂簽了城下之盟。
他還不喜歡自己醒來的方式,在醒來之前,有個女孩子在耳畔叫道:喂喂!該起了!醒來以後,看到自己的把把被抓在一隻小手裡。
這時他就用將帥冷峻的聲音喝道:放開!那女孩被語調的嚴厲所激怒,狠狠一摔道:討厭!發什麼威呀!被摔的人當然覺得很疼,他就罵罵咧咧地爬起來,到園子里去找早飯吃。
薛嵩和一切住在亞熱帶叢林里的人一樣,有自己的園子。
這座園子籠罩在一片紫色的霧裡,還有一股濃郁的香氣,就如盛開的夾竹桃,在芳香裡帶有苦味。
那個摔了他一把的女孩也跟他來到這座紫色的花園裡,她脖子上系了一條紅絲帶,赤裸赭橄欖色的身軀──她就是紅線。
紅線跟在薛嵩後面,用一種滴滴達達的快節奏說:我怎麼了──我哪兒不對了──你為什麼要發火──為什麼不告訴我──好像在說一種快速的外語。
薛嵩站住了,不耐煩地說:你不能這樣叫我起床!你要說:啟稟老爺,天明了。
紅線愣了一下,吐吐舌頭,說道:我的媽呀,好肉麻!薛嵩臉色陰沉,說道:你要是不樂意就算了。
誰知紅線瞪圓了眼睛,鼓起了鼻翼,猛然笑了出來:誰說我不樂意?我樂意。
啟稟老爺,我要去劈柴。
老爺要是沒事,最好幫我來劈。
要劈的柴可不少啊。
說完后她就轉身大搖大擺地走開,到門口去劈柴。
這回輪到薛嵩愣了一下,他覺得紅線有點怪怪的。
但我總覺得,古怪的是他。
薛嵩後園里的紫色來自籬笆上的藤蘿,這種藤蘿開著一種紫色的花,每個花蕾都有小孩子的拳頭那麼大,一旦開放,花蕊卻是另一個花蕾。
這樣開來開去,開出一個豹子尾巴那樣的東西。
香氣就是從這種花里來。
而這個籬笆卻是一溜硬桿野菊花,它們長到了一丈多高,在頂端可以見到陽光處開出一種小黃花,但這種花在地面上差不多是看不到的,能看到的只是野菊花紫色的葉子,這種葉子和茄子葉有某種相似之處。
在園子里,有四棵無花果樹,長著藍色的葉子,果實已經成熟,但薛嵩對無花果毫無興趣。
藍色無花果掛了好久,沒有人來摘,就從樹上掉下去,被豬崽子吃掉。
在園子里,還長了一些龍舌蘭,一些仙人掌,暗紫的底色上有些綠色的條紋,而且在藤蘿花香的刺激下,都開出了紫色的花朵。
薛嵩認為,這些花不但詭異,而且淫蕩,所以他從這些花旁邊走了過去,想去摘個木瓜吃。
木瓜的花樸實,果實也樸實。
於是他就看到了那個馬蜂窩。
這東西像個懸在半空的水雷,因為現在是早晨,它吸收了霧氣里的水,所以變得很重,把碗口粗細的木瓜枝壓彎了。
大樹朝一邊彎去。
到中午時,那棵樹又會正過來。
這個馬蜂窩有多大,也就不難想象。
但這個馬蜂窩還不夠大。
更大的馬蜂窩掛在別的樹上,從早上到中午,那樹正不過來,總是那麼歪。
t靮 馬蜂窩是各種纖維材料做的,除了枯枝敗葉,還有各種破紙片、破布頭,所以馬蜂窩是個不折不扣的垃圾堆。
天一黑,它就會發出一種餿味,能把周圍的熒火蟲全招來。
這時馬蜂都回巢睡覺了,熒火蟲就把馬蜂窩的表面完全佔據,使它變成一個碩大無朋的冷光燈籠;而且散發著釀醋廠的味道。
眾所周知,熒火蟲聚在一起,就會按同一個節拍明滅。
亮起來時,好像薛嵩的後院里落進了一顆流星,或者是升起了一個麻扎扎的月亮;滅下去時,那些熒火蟲好像一下都不見了,只聽見一片不祥的嗡嗡聲。
假如此時薛嵩正和紅線做愛,不知不覺會和上熒火蟲的節拍。
此時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綠殼甲蟲,在屁股後面一明一滅。
熒火蟲的光還會從竹樓的縫隙里漏進來,照著紅線那張小臉,還有她脖子上束著的紅絲帶,她把上半身從地板上翹起來,很專註地看著薛嵩。
──我說過,感到寂寞時,薛嵩就把紅線抱在懷裡。
但他總覺得她是個小孩子,很陌生──在這光線之下,紅絲帶會變成黑色。
她的上半身光溜溜、緊繃繃的,不像個女人,只像個女孩。
她那雙眼睛很專註地看著薛嵩,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過了好久,她好像是看明白了,大聲說道:啟稟老爺,你是對眼啊,然後放鬆了身體,仰倒在竹地板上,大聲呻吟起來。
不知為什麼,這使薛嵩感覺很壞,也許是因為知道了自己是對眼。
紅線的乳房緊繃繃、圓滾滾,這也讓薛嵩不能適應;在這種時刻,他常常想到那個老妓女那口袋似的乳房──老妓女又從不說他是對眼。
等到面對老妓女那口袋似的乳房,他又不能適應,回過頭來想到紅線那對圓滾滾的乳房,還覺得老妓女總是那幾句套話,實在沒意思。
如此顛來倒去,他總是不能適應。
不管怎麼說,讓我們暫且把薛嵩感覺很壞的事情放一放。
那天早上,薛嵩到園子里摘木瓜,忽然遭人暗算,被砍了一刀,失掉了半個耳朵──不僅血流滿面,而且永久地破了相。
假設這才是故事真正的開始,則在此以前的文字都可以刪去。
現在來說說薛嵩怎樣被砍去了半個耳朵。
那天早上他到樹上去摘個木瓜,路過水塘邊。
這園子里還有甜得發膩的無花果,有奶油味的木菠蘿,但是薛嵩不想吃這種東西,覺得吃這種果子於道德修養有害。
紅線喜歡吃半生不熟的野李子,黃里透青的楂子。
這些果實酸得叫人發狂,薛嵩也不肯吃。
說來說去,他就喜歡吃木瓜。
這東西假如沒熟透,簡直一點味都沒有,就算熟透了,也只有一股生白薯味;吃過以後,嘴裡還會有一股麻木的感覺。
這就是中庸的味道。
我總不明白薛嵩怎麼會愛吃這種東西──也許他是假裝愛吃。
不管怎麼說,他是個節度使,總是假裝正經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