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謝知真主動請纓攬下管家的大權之後,董姨娘當即氣了個倒仰。
她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在藕粉色的面料上留下道道掐痕,一張芙蓉臉又青又白,顏色煞是好看。
李嬤嬤勸道:“姨娘莫慌,不過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能懂些什麼?不足為慮。”
董姨娘搖了搖頭,道:“我最了解真娘的脾氣,麵糰兒一樣,任由人搓扁揉圓,最是好性兒的,如今這麼著,我竟有些看不懂了,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些發慌……”
“這有什麼奇怪的?”李嬤嬤不以為然,“依老奴看,此事十有八九,是空明居的那位出的餿主意。”
董姨娘微微皺眉:“你說……是明堂的意思?不可能吧……他才多大?”
“八歲也不小了。”李嬤嬤給她遞了一杯熱茶,“姨娘您仔細想想,之前在流光苑鬧的那一場,可不就是因他而起?老奴斗膽猜測,哥兒年紀漸長,如今也開始有心眼了。”
“我一向對他客客氣氣的,從未怠慢過他,他為何會對我這般不敬?”董姨娘百思不得其解。
事實上,謝知方畢竟是謝家的嫡子,她這肚皮不爭氣,到現在也沒掙出個男丁出來,還真不敢和對方明火執仗地作對。
這幾年來,她對謝知方一直是以懷柔為主,也暗地裡提點過他跟前伺候的下人們,不管他想要什麼東西,或者想做什麼,只要不太過分,一律無條件滿足。
養好一個品性端方的孩子很難,但養廢一個,可就太容易了。
所謂“捧殺”,捧到最高處,才能一擊必殺。
等她生下謝家的子嗣之後,隨便找個什麼機會,比如往謝知方屋子裡安個狐媚丫頭,勾著他敗了身子與名聲,或是引他去賭坊花樓里玩耍,大手大腳散些家財,再使人在長安城裡大肆宣揚一二,且看還有哪戶好人家的女兒敢嫁他!
如此這般,要不了多久,謝韜必會對這個嫡子徹底失望,到時候她再煽風點火幾句,保不齊謝韜會直接將謝知方趕出家門!
可是,無論如何,現在她還未站穩腳跟,根本不是撕破臉的好時機啊!
李嬤嬤道:“到底是那位生出來的小崽子,怎麼養都養不熟,姨娘還是太心慈了。”
董姨娘呷了口茶,臉色變了變,將茶碗直接擲在地上,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翻出來的陳茶,也敢拿來應付我?採辦上的鄭娘子皮癢了是吧?真以為我從此失了寵,整治不了她了不成?”
李嬤嬤“哎喲”一聲,連忙拿出帕子,蹲下來幫她擦拭濕了的裙子:“姨娘莫氣,氣壞了身子可怎麼好!下面那起子人,慣是看人下菜碟兒的,眼皮子淺得很,您大人有大量,莫與他們一般見識!”
董姨娘越想越心焦,問道:“嬤嬤,難道如今我們只能坐以待斃?”
李嬤嬤沉思片刻,湊到董姨娘耳邊,絮絮幾句,定下一條毒計。
謝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種種大事小情堆積在一起,乍一看還真令人手忙腳亂。
謝知真年紀小小,倒是穩重冷靜,十分端得住場面。
只見她正襟危坐於花廳正中,一邊低頭翻看賬本,一邊認真聽底下人的回話,有哪裡聽得不太明白的,便落落大方問個清楚,毫不露怯。
謝知方就坐在她下首,端著盤葵花籽磕得歡快,看似不著正形,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偶爾揪出一兩個錯處,必定直擊要害,步步緊逼,唬得下人戰戰惶惶,汗出如漿。
每到此時,謝知真便會溫和地打個圓場,叮囑犯錯的回去立刻改正,不可再犯。
姐弟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不過兩天,便令后宅運轉如常,竟似乎比董姨娘管事時,還要有條理一些。
謝韜甚感欣慰,破天荒地誇了謝知方一回,說他生了一場大病下來,竟然懂事了不少,課業也有長進。
謝知真聽了歡喜,便拿了體己銀子,命枇杷去長安頗負盛名的春風樓訂了中等的席面,送到家裡來,一是嘉獎弟弟,二也有謝他幫自己理家的意思。
看著滿桌佳肴美饌,謝知方食指大動,沖青梅眨了眨眼睛:“青梅,去廚下給爺弄壺黃酒過來,陳年的最好。”
他又轉過頭來,對穿著妃色紗衣看起來明艷無雙的謝知真撒嬌道:“姐姐,我今兒個高興,你就容我喝兩杯罷。更何況,今夜有明月清風,有玉饌珍饈,又有美人在側,單缺美酒一壺,豈不掃興?”
謝知真拿他沒脾氣,笑著搖了搖頭,對青梅道:“也不必取黃酒,我記得院子里的桂花樹下還埋了一壇去年春天釀的桃花酒,你找把鋤頭小心挖出來。”
謝知方聞言大喜,招呼小廝道:“小藍,還不快去幫你青梅姐姐!”
不多時,泥封的小酒罈端了上來。
謝知方用隨身帶的匕首敲開黃泥,湊到罈子邊嗅聞一口,贊道:“好酒!香氣四溢,色雅味甘,只是似乎淡了些。”
“你年歲還小,喝這個正合適。”謝知真看著青梅為弟弟斟了小半盞,立刻叫停,“餘下的都是你的,沒有人和你搶,留著以後慢慢喝。”
前世里,品酒、賞鑒美人、上陣殺敵和玩弄權術,是謝知方頗為拿得出手的四項好本事。
而今,過不了酒癮,他也不生氣,而是給姐姐也斟了半盞,舉起酒杯:“姐姐,我小時候太過頑劣,害你跟著擔驚受怕,生了不少閑氣。你放心,從今以後,我全都改了,再也不任性胡鬧。這杯酒敬你。”
明明才八歲的年紀,卻將話說得如此老成,枇杷忍不住偷笑,遭青梅瞪了一眼。
謝知真卻極認真地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頗為傷懷地理了理弟弟有些翻折的衣袖,柔聲道:“姐姐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瞻前顧後,行事過於保守怯懦,連累你受了不少委屈。阿堂,姐姐保證,以後再也不會讓你為了這些后宅之事分心。好男兒志在四方,你若能夠心無旁騖地專註於學業,早日出人頭地,母親在九泉之下,也會覺得欣慰……”
換做以前,謝知方是最討厭聽這些說教之語的。
可是,閻王殿里走過一遭,心境便截然不同。
他格外珍惜姐姐待自己的一片心意,也明白這世間,再也沒有比姐姐對他更好的人。
謝知方一一應了。
出人頭地是不可能的,他只打算混吃玩樂,逍遙快活,不過,不像前世那般惹是生非,害姐姐擔心,他自認還是可以做到的。
酒過叄巡,謝知真酒量極淺,俏臉暈粉,星眸迷離,已有幾分醉態。
謝知方揮退了下人,湊到姐姐身邊坐著,低聲試探:“姐姐,你可曾想過,以後要找一位什麼樣的如意郎君?”
收拾董姨娘已是勢在必行,與此同時,為姐姐尋一位情投意合的好夫君,讓她遠遠避開六皇子季溫瑜,也該提上日程。
他需要先探探姐姐的口風,了解她的擇偶標準,再按圖索驥,慢慢留意合適的男子,細細查探對方人品。
謝知真微有羞意,卻不隱瞞弟弟,面露些許嚮往之色:“出身、家世都是次要的,我只盼望那人端方雅正,待我一心一意……”
她自嘲地笑了笑,轉臉看向謝知方:“阿堂,我這個要求,是不是太不切實際了?”
但凡有些名頭的世家子弟,哪一個不是叄妻四妾?
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傻話,不但天真得過了頭,還會招來善妒的惡名。
謝知方連忙搖頭:“不不,姐姐要的並不多。”他們兩個自幼一起長大,親眼看著溫柔可親的母親是如何在夫君離心離德的痛苦和病痛的折磨中一點點凋零的,自然明白伴侶的一心一意有多重要。
若不是受禮教的束縛,哪個女人願意忍受分享自己的夫君,咬碎銀牙端出正室的胸襟氣度,照顧妾室和她誕下的子女,操持庶女出嫁,為庶子迎娶新婦,稍有不完美之處,便要遭受眾人乃至枕邊之人的指責呢?
世間男子專情者少,但細心留意,總能遇到。
更何況,姐姐溫柔大方,心地純善,本來就值得人全心全意對待。
這個要求並不算高。
彼時,謝知方信心滿滿,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