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方終於找到正事做,自第二日起,親自盯牢魏衡的動向,打算看看他如何度過這次危機。
大清早,魏衡親自抱了幾個捲軸,登門造訪臨安城有名的富戶鄉紳,瞧著是要出售字畫。
謝知方是見過他筆下功底的,看得出經過苦練,又有靈氣與風骨,也算上乘之作,只是到底比不得名家老練。
若是遇到愛才之人,或許還能賣個好價錢,但商賈之士見識有限,喜好囤積居奇,恐怕不吃他這套。
果不其然,他從天亮走到天黑,一雙手工納就的布鞋磨平了底子,也不過賣出一副畫,腰間裝銀子的荷包不見豐盈之態,一看便知所獲不多。
坐在小茶館里喝酒的謝知方冷眼瞧著,自斟一壺酒,將花生米拋得高高,張嘴接住,大嚼特嚼。
這麼點債務都應付不過去的話,想來也沒本事護好他姐姐。
這樣的姐夫,不要也罷。
第叄日,魏衡又起了個大早,這天卻不拜訪商紳,而是前往已經致仕的劉員外家祝壽。
這劉員外年過七旬,在朝時官至叄品,頗受先帝器重,告老還鄉之時得了不少賞賜,也是位富甲一方的人物,其人又樂善好施,城中百姓人人稱頌。
他前腳剛到,後腳謝知方便使小廝捧了件麻姑獻壽的擺件進了門。
那擺件由整塊上好的白玉精心雕就,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為過,管事見狀面色立刻恭敬許多,態度熱切地將他奉至上位,又請自家老爺親自出面接待。
謝知方轉頭瞥見衣著寒酸的魏衡,面不改色地對他拱了拱手:“好巧,魏兄也在這裡。”
魏衡端坐於中等席位之中,並不因左右之人的華麗衣著而自慚形穢,坦然還禮,溫笑道:“謝公子好。”
酒過叄巡,謝知方借口小解,繞到書房的窗下偷聽。
魏衡正與劉家老爺敘話,態度不卑不亢地自薦西席,希望能夠教授劉家的兩位垂髫幼子。
劉老爺敬重讀書人,言語間頗為客氣,因家中已有先生,婉言相拒,卻拿出一張銀票,說是當做資助他讀書趕考之用。
魏衡猶豫片刻,倒不像謝知方想象中的迂腐,將銀票收下,端端正正寫了張借條,約定叄年之內還清,並拜謝劉老爺雪中送炭之恩。
他的這一舉動,令謝知方冷若冰封的心有所動搖。
接下來的幾日,魏衡四處碰壁,吃盡苦頭。
可世態炎涼並沒有折斷他挺拔的脊骨,反而如同利刃一般,快速剔除掉庸碌附累的皮囊,彰顯出更為純粹的內里,如玉如竹的氣質變得越發耀眼。
這天傍晚,忽然落起大雪,路上行人稀少。
謝知方撐著把漆黑如墨的大傘,目送一無所獲的魏衡進門,見他凍得面色青白,卻將油紙傘的大半部分都傾斜在母親頭上,又淺笑著遞給婦人一小包鹵牛肉,半字不提快要將他逼到絕境的債務和這些日子遭受的冷眼嘲諷。
若是待姐姐也能如此體貼溫柔,倒不失為一個可以託付終身的良人。
他若有所思地往回走,卻沒料到北郊人多眼雜,自己多日來的招搖過市已經吸引了有心人的注意。
五個賊眉鼠目的市井混混在窄巷裡攔住去路,當頭那人手持一柄大砍刀,獰笑道:“小公子,識相點的乖乖跟我們走,寫信給你家人,拿銀子來贖你!”
他邊說邊打量謝知方身上的值錢物件,玉佩通體無瑕,瞧著能賣不少銀子,衣裳的料子質地上乘,泛著一層華光,他虛活了小半生,竟從未見過,還有頭上的青玉簪……
真是頭肥羊。
長得也細皮嫩肉的,比行院里的阿香都漂亮,若是他家人不肯贖他,哥幾個說不得可以借他的嫩屁股輪流瀉瀉火,再把人賣到小倌坊,狠狠撈上一筆。
怎麼算都不吃虧。
混混頭子想得口水都要流出來,見謝知方和和氣氣地笑了笑,心中一盪,伸出肥手就要摸他的臉,嘴裡不乾不淨:“小美人,大爺疼你……嗷嗷嗷嗷嗷!”
只見人比花嬌的小美人毫不留情地徒手掰折他的手指,另一手收起傘骨,往他胯間要害處戳了一記。
也不覺對方如何用力,可下體一陣劇痛襲來,鮮血嘩啦啦濕透褲襠,澆了一地。
夜色將至,雪中紅梅,實在是良辰美景。
見領頭大哥倒地慘嚎不止,另外四個嘍啰先是吃了一驚,緊接著便仗著人多,團團圍住謝知方,掏出腰間兇器,對他呼喝脅迫,卻偏偏沒膽子衝上來。
謝知方打了個哈欠,道:“天色不早,咱們速戰速決罷,姐姐還等著我回去吃飯呢。”
不過半柱香的時間,他拍了拍乾乾淨淨的雙手,自巷子里走出來,冷風拂動衣擺,說不盡的風流姿態。
眼角餘光瞥見姐姐親繡的荷包上沾了兩滴血跡,他狠狠皺眉,連忙半蹲在地,抓了把冰雪用力搓揉,見血痕難以消除,氣得又拐回去,往橫七豎八躺著的混混們身上補了幾腳。
這幾日天氣乾燥,謝知真親自煲了銀耳蓮子羹,又遣丫鬟買了幾隻凍梨,給弟弟做飯後甜品。
屋子裡地龍燒得旺,謝知方火力又足,索性脫去外袍,只穿一身單衣,大馬金刀坐在軟榻上,用刀子將凍梨切成小塊,你一口我一口地喂姐姐吃。
謝知真只用了兩塊,便不再貪涼,令丫鬟挑亮燈盞,專心看手中的話本。
謝知方瞥了眼,見她讀的是卓文君當壚賣酒的故事,正中他的心病,便試探道:“姐姐覺得和人相交時,對方的家世與出身重要麼?”
謝知真並未猶豫,緩緩搖頭,笑道:“家世與出身只與投胎之時的運道有關,和品格並無關係,阿堂切不可學那等捧高踩低之人,趨炎附勢,亂了心性。豈不聞仗義每從屠狗輩?市井之中,多的是快意恩仇的大丈夫。”
她心性從容豁達,眼界開闊曠遠,無形中點醒了謝知方。
謝知方暗暗點頭,順手將姐姐新剪得的幾朵精緻窗花小心迭好,揣進懷裡,打算回去之後貼在床榻對面的窗欞上,一睜眼便能看到。
他笑道:“姐姐所言極是,小弟受教了。”
次日,恰好是魏衡與孫潑皮約定的還錢之日。
魏衡窮盡其法,也不過湊了二百餘兩銀子,正發愁之際,謝知方不請自來,遞給他叄百兩銀票。
魏衡有些赧然,正待推拒,卻聽謝知方朗聲道:“我知道魏兄是有大抱負之人,又有君子之節,若沒有正經由頭,是絕不肯收下這銀子的。實不相瞞,我有一事相求,只有魏兄能助我,些微銀兩,算作一點謝禮。”
魏衡觀他神色不似作偽,問道:“謝公子所求何事?”
“魏兄不知,我這人在衣食住行之事上頗為挑剔。外祖家的宅子雖大,天長日久,風吹雨淋,瞧著有些破敗,尤其是這兩日降下大雪,有雪無竹無梅,委實不美,就連喝酒都沒有滋味。我有心請人主理修繕之事,重整園林,依山造景,引水迭石,卻嫌那些管事們的品味太過庸俗,思來想去,只有魏兄這樣的妙人方能懂我知我,化腐朽為神奇,只不知魏兄肯不肯撥冗相助?”謝知方真心助他,便扮起全套行頭,將這折戲唱得漂漂亮亮,給足對方臉面。
除此之外,將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更方便全方位地了解他的品行,也省得自個兒風裡來雪裡去,冒著被猥瑣漢子劫財劫色的風險,飽受勞頓之苦。
謝知方將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臉上的表情卻格外天真,像極了不諳世事、人傻錢多的富貴小公子。
沉吟半晌,魏衡終於點了頭。
免*費*首*發:win10.men | Woo1 8 . V i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