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林煊,乃是大理寺卿林大人家的獨子,遺傳了他爹冷麵無私的性情,常年端一張黑臉,出口必冷言冷語,兼之喜服玄色衣衫,遠遠望去,好似一尊閻羅王。
謝知方這樣頑劣不堪的性情,油嘴滑舌,風流跳脫,偏偏長著副堪比女兒家的精緻相貌,一笑露出兩個淺淺酒渦,甚是討喜,和林煊本應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極端。
可這兩位,見了面卻如親兄弟一般,親密無間。
“聽說你病了,我嚇得跟什麼似的,從我外祖家一路趕回來,下船連家都沒顧上回,便趕著來見你最後一面,可你這不活得好好的嗎?怎麼,又裝病?”林煊嘴角勾起譏誚的弧度,眼睛里卻閃著細碎的光。
謝知方晃了晃扇子,嬉皮笑臉:“瞧你,明明是在關心我,說話怎麼這樣難聽?我是真的病啦,不過如今已經大好,不礙事。”
他毫不客氣地打開林煊帶來的食盒,歡呼一聲,拈起塊雙糯玫瑰糕塞入口中,毫無形象地大嚼特嚼,贊道:“好吃!”
林煊嘲諷:“吃吃吃,胖不死你!不是我說,你照過鏡子嗎?你比兩個月前胖了整整一圈知道嗎?”
謝知方不服氣地站直身子:“你沒發現我還長高了嗎?你等著,最遲到臘月,我一定超過你!”
林煊從鼻子里哼出一口氣,看了看門外值守的小廝,放低音量,說起正事:“我這次去外祖家探親,經過遼東,你猜猜我碰見了誰?”
謝知方心裡“咯噔”一聲,臉上卻仍舊是沒心沒肺的笑模樣:“難不成是寧王殿下?”
“你怎麼知道?”到底是年紀小,還不會遮掩情緒,林煊的臉色十分驚訝。
他怎麼會不知道?
謝知方苦笑,嘴裡的糕點也失去了香甜的味道,變得索然無味。
投靠叄皇子寧王,是他和林煊生命中的重大轉折點。
一個通向登天大道,一個通向幽暗冥府。
那年,他不堪忍受父親的不公正對待和董姨娘的面甜心苦,負氣出走,直奔寧王所轄的遼東大營。
林煊也懷著建功立業的大抱負,悄悄離家,和他同行。
所有的少年意氣,經過一場真刀真槍的血雨澆襲,立時散了個乾淨。
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他整個腦子都是懵的。
一劍貫入那個蠻夷人的胸膛,溫熱的血噴了他一臉,可那人還沒斷氣,張大嘴巴,露出雪亮的牙,撲過來咬他脖子,打算拖他一起下地獄。
是林煊慘白著一張臉,從背後補了一刀。
兩個少年,像抱在一起取暖的幼崽,哆嗦著,煎熬著,互相打氣,撐過了大大小小十餘場戰役。
可是,謝知方永遠記得,在隆安五年的臘月叄十,在普通百姓興高采烈辭舊迎新的那一晚——
林煊,死在了他的懷裡。
敵軍突襲,箭矢穿胸。
謝知方此時想道,是否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不然為何,林煊的死法和他一模一樣?
宏圖霸業轉頭空。
重活一世,謝知方俱已看破。
林煊正在興緻勃勃地和他講述寧王是如何的具有天家氣度,又是如何愛民如子云雲,謝知方笑了笑,並不搭話。
“明堂,你不是一直說很敬仰寧王殿下,想要投奔於他嗎?我覺得……”林煊正打算攛掇他和自己一起離家出走,忽聽謝知方淡淡說了一句。
“不,我改主意了。”
“什麼?”林煊愣了愣。
“我說,我改主意了。”謝知方打了個哈欠,從懷裡掏出打姐姐那裡順過來的絲帕,仔仔細細擦乾淨沾滿了點心碎屑的手指,“我不想爭那勞什子功名利祿了,我們家雖然不算豪富,產業也算殷實。背靠大樹,混吃等死,不是挺好的嗎?”
林煊的冷臉上,罕見的出現了獃獃的神情。
謝知方看了想笑,卻又忍住,正經道:“阿煊,你若想選擇從軍報國這條路,我不攔你,但我還是想勸你一句,戰場上刀劍無眼,你們家叄代單傳,最好還是不要以身犯險。”
“你怎麼突然想通了?”沒想到,林煊竟然鬆了一口氣,“你以為我多想去嗎?還不是怕你自己跑出去闖禍,沒人給你收拾爛攤子?”
他走到謝知方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臉欣慰:“你不去最好!咱倆就留在長安,尋歡作樂,仗勢欺人,再快活也沒有的了!”
謝知方眨了眨眼睛。
原來,林煊竟是不想去從軍的嗎?
他陪著自己遠赴邊關,出生入死,終至將命搭在裡頭,原來只是為了全這一場兄弟之情嗎?
謝知方心頭酸澀,竟然訥訥無言。
二人又閑話了幾句,約定好下次出遊的時間,方才告別。
謝知方拿著林煊帶過來的話本子,興沖沖地跑到姐姐面前獻寶。
再怎麼循規蹈矩,謝知真骨子裡也不過是個剛滿十二歲的少女,看見神鬼誌異之類的書籍,由不得不生出幾分喜歡。
姐弟倆頭挨著頭湊在一起,讀了半日的書,謝知方不時扮作鬼怪吼叫說話,惟妙惟肖,逗得謝知真樂不可支。
待到用過晚膳,暮色漸深,謝知方窺得左右無人,拉著謝知真的衣袖,提了個建議。
“姐姐,父親書房裡私藏了不少話本,皆是珍品孤品,這會兒爹爹應當已經歇息,不若我們……”他挑了挑長眉,古靈精怪。
謝知真有些意動,又頗猶豫:“父親平日里不許別人進他書房,若是被他發現,只怕不太好。”
“姐姐放心,我平日里經常偷跑進去看書,從來沒有被發現過。”謝知方拍著胸脯保證,“就算父親真的臨時去了書房,裡面又有架子又有柜子,想找個藏身之處又有何難?”
在他的一力勸說之下,謝知真毫無立場地妥協,換了輕便的衣裙,避著眾多耳目,躡手躡腳地和謝知方溜進了書房。
兩人繞過寬大的書案,走到盡頭的架子處翻找,謝知方手中揣著顆小小的夜明珠,權作照明之用。
翻到某個製作精美的畫冊時,他的手忽的抖了一抖。
“阿堂,怎麼了?”察覺到他的異常,謝知真好奇地湊過來問道。
“沒什麼。”謝知方面不改色地將畫冊卷了卷,塞進衣袖的暗袋中,“看見一本我找了很久的琴譜。”
他心裡早就驚濤駭浪:沒想到啊!真的沒想到!
父親那麼道貌岸然的一個人,竟然私藏春宮畫!
還是畫工精美到了纖毫畢現的精品!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謝知方一邊鄙夷著,一邊露出個詭異的笑容。
這樣的好東西,改天一定要拿給林煊看看,讓那個臭小子好好開開眼界。
正尋思著,忽然聽見門外有人說話,謝知方十分警醒,利落地將夜明珠藏進衣襟。
第一次做壞事,謝知真頗有些緊張,下意識地貼近弟弟,低聲道:“阿堂……”
“噓——”謝知方帶著她往書架底下的柜子裡面鑽,好在兩個人身量尚小,倒也勉強塞得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