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郎中趕到的時候,謝知方正在床上打滾,謝韜急得額角滴汗,六神無主。
董姨娘早就被嚇破了膽,木獃獃地跪坐在地上,不敢言聲。
李郎中細細把了脈,眉頭緊皺。
脈象不浮不沉,和緩有力,哪有半點生病的跡象?
但謝知方咬死了自己腹中疼痛難忍,猶如蟻咬蟲噬,幾欲肚爛腸穿。
他看這情形,也不敢大意,只好開了幾味緩解疼痛的葯,又討了盛紅豆粥的碗,說是要回去探察一二。
連素有神醫之名的李郎中都如臨大敵,謝韜不由越發著緊,低聲問道:“不知先生有幾成把握?”
李郎中不敢託大,沉吟道:“老夫也說不好,不如謝大人往宮裡求求情,請位太醫聖手過來看看?”
謝知方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連忙扯住謝韜衣袖,氣若遊絲道:“父親,我覺得似乎比方才好了一些,快些熬藥,吃吃再看罷。”
謝韜應了,謝知真立刻親自過去熬藥不提。
折騰到了半夜,謝知方的癥狀方才有所好轉,謝韜放下一半的心,因著第二日還要上早朝,自去歇息。
謝知真屏退下人,將門從裡面閂緊,輕移蓮步走到床前,對裝睡的謝知方道:“阿堂,起來喝葯。”
謝知方睜開一隻眼睛,打量了下四周,骨碌一下坐起,嬉皮笑臉:“姐姐,這葯聞起來就苦得要命,快幫我倒掉!”
謝知真一張俏臉寒若冰霜,低聲教訓他:“你知不知道,你方才那樣做戲,險些將我嚇死?”
“是我不好,姐姐莫怪。”謝知方連忙解釋,“我也是臨時起意,來不及跟姐姐打招呼……”
“騙人。”謝知真可沒他想象中那麼好糊弄,“看見菜色簡陋,你的第一反應可不是叫廚娘,而是坐下來喝粥,擺明了是早有謀算。”
弟弟懂了鬼蜮伎倆,她在吃驚的同時,並不覺得嫌惡,反而心懷愧疚。
好男兒志在四方,他本應將心思放在修身齊家治國之上,如今卻被迫與后宅姨娘玩弄這些勾心鬥角,說到底,還是她自己無用。
謝知方有些訕訕然,抱住她胳膊撒嬌:“姐姐,是我錯了,我只是怕和你提前通了氣,你不肯答應,就算答應了,萬一裝得不像,露出破綻反而不好。”
他說的話,其實並無錯處。
謝知真沉默半晌,忽而滴下淚來。
她這一哭,驚得謝知方手忙腳亂,忙不迭地揪起衣袖給她擦淚:“姐姐姐姐!你別哭!是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姐姐你別生我的氣啊!”
眼淚越擦越多,他索性抓了謝知真的手放在自己頰邊:“姐姐,你要是實在生氣,索性打我兩下解解恨,我絕不還手!”
謝知真並未打他,而是環住他尚且瘦小的肩膀,伏在他肩上大哭起來。
熱淚浸透衣料,重逾千鈞,謝知方愣愣的,下意識回抱住她。
“姐姐……別哭……”伶牙俐齒忽然失靈,他只曉得重複這幾個字,心亂如麻。
謝知真抽抽噎噎道:“阿堂,你做得沒錯,是姐姐不好,姐姐沒有保護好你,還累你擔憂。”
謝知方輕輕撫了撫她的後背,將從前世便存在心底的疑問說出口:“姐姐,你我本是一體,不必同我客氣。我只是想不明白,董姨娘再怎麼詭計多端,凡事總脫不出一個‘理’字,姐姐被她欺負到這種地步,為何從不肯為自己爭上一爭?”
謝知真逐漸平復情緒,撿起一旁的扇子為他扇涼,苦笑道:“是我瞻前顧後,思慮太多。”
“怎麼講?”謝知方接過扇子,手腕揮動,虎虎生風,帶來陣陣涼意。
“俗話說得好,‘寧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她雖然只是個姨娘,到底擔著主持中饋的職責,我們府中上上下下,哪一樁差事不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我若出言頂撞了她,她就算當下不發作,日後未必不會抓住機會給我們致命一擊。旁的不說,我在閨閣中的名聲,以後的婚事,你的前程,以後為你主持中饋之人,諸如此類,她若想橫插一腳,多的是光明正大的由頭,只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謝知真娓娓道來,面有憂色。
首次與姐姐交心,謝知方意識到,前世里姐姐的唯唯諾諾,並不像他想的那樣簡單。
他怔了怔,忽然露出個奇異的笑容:“既然如此,不如就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謝知真被他陰森森的語氣唬了一跳,驚道:“阿堂,你可別亂來!”
“姐姐想到哪裡去了?”謝知方忍俊不禁,“我又不是莽夫,干不來殺人越貨的勾當。”
前世這種事情,他倒是沒少干。
“我的意思是——”謝知方稚氣未脫的臉上帶了抹和他年齡不相符的狠色,“打蛇要打七寸,既然怕她再生事端,就乘勝追擊,打得她沒有還手之力。”
謝知真猶豫片刻,刻進骨子裡的端莊賢淑和愛護弟弟的拳拳之心短兵相接,打得不可開交。
最終,還是弟弟佔了上風,她點頭道:“你說得有理,但此事須得從長計議,不可再魯莽行事。”
能說動姐姐考慮此事,謝知方已經十分意外,倒不急著討論出個子丑寅卯。
那位灶上的劉娘子,因著闖了這麼大的禍事,當日便被趕了出去。
董姨娘也遭了厭棄,禁足於她所居住的蘭香苑,閉門思過。
謝知方在姐姐的閨房之中,“病懨懨”地躺了多日,方才漸漸好轉。
這期間,謝知真睡在西次間的矮榻之上,兩間屋子以碧紗櫥隔斷。
夜深人靜之時,謝知方睡不著覺,便會纏著姐姐追憶一些童年趣事,二人相談甚歡,越發親密無間。
白日里,謝韜得了閑總要來探望一二。
謝知方一改之前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驢脾氣,仗著年紀小,對謝韜撒嬌賣痴,見到他的冷臉也不像從前畏懼,嬉皮笑臉,插科打諢,無形之中倒親近了不少。
兼之謝知真乖巧懂事,為爹爹親手縫製了兩身常服,倒比董姨娘做的要舒服美觀許多,不由激起了謝韜的一片舐犢之心,暗中愧悔自己對這一雙嫡出的兒女關照太少。
下人們慣是看人下菜碟兒的,見董姨娘失了勢,立刻如牆頭無根骨的野草,對著姐弟二人,說不盡的殷勤小心,溜須拍馬,無所不用其極。
一晃眼到了六月底,謝知方養病養得樂不思蜀,忽然收到好兄弟林煊的拜帖,言說要過府探病。
他這才懶洋洋地換了見客的衣裳,慢悠悠往花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