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過姐姐的千萬種樣子。
八九歲的時候,她吃力地抱著胖墩墩的他,聽他不懂事地一聲聲喊娘,耐心地哄著拍著他;十一二歲的時候,姐弟倆常常躺在一處說笑聊天,她手持團扇,不厭其煩地給他扇涼,等他睡著,又動作小心地用薄被蓋住他的肚子;她滿懷期待備嫁的那些日子,是她最美的時候,牡丹開到盛時,令人看久了便覺得心悸……
可他從沒見過她躺在床上,面如金紙、人事不省的模樣。
下人們端著一盆盆的血水往外面跑,那顏色看得他眼暈,不多時有個產婆大呼小叫地捧著個已經成型的胎兒跑出來,嘴裡喊著:“可惜了,是位小公子!”外間的那些個所謂長輩們便假惺惺地哀嘆幾句。
他聽見齊大夫人質問枇杷:“你們都是怎麼伺候的?怎麼這般不小心?”
青梅回道:“是表小姐養的那隻貓趴在窗台上,不知怎的看見我們家小姐便往肚子上撲了過來,小姐往後躲,不小心跌了一跤,這才……”
“不過是一隻畜生,懂得些什麼?”齊大夫人聽見她攀扯柳蓮兒,立時發了急,“你這丫頭毛手毛腳的,沒照顧好自家主子,倒要怪到別人身上去,真是不懂規矩!”
齊清程倒表現出幾分關心:“那貓一向溫馴,許是受了什麼驚嚇也未可知,青梅和枇杷平日也是極穩妥的,不過是一時情急,才說了這樣的糊塗話。真娘如今正不好,母親先別動怒,也別怪罪到她們頭上,沒得讓真娘傷心難過,對身子更不好。”
他似是有往裡面探看的打算,架不住齊大夫人低低提醒了句:“女人的產房晦氣,見了血光,對你的前程有礙,你聽母親的,往那邊院子里看看官哥兒醒了沒有,那孩子昨日有些咳嗽,許是沖了風,你去瞧瞧情況,若是還咳嗽,拿帖子請太醫過來看看。”
她停頓了片刻,道:“既然那貓兒傷人,你勸勸蓮兒,狠狠心送人也就罷了,若是以後傷著官哥兒,反倒不美。”
不多時眾人散了個乾淨,謝知方獃獃站在床前,看著姐姐蒼白似雪的容顏,心裡早被刀子戳了幾十個血窟窿,疼得喘不過氣。
兩個忠心的丫頭哭著回來跪在床邊,枇杷只顧磕頭,將所有的罪責都攬在自己身上,青梅卻氣不過,沖謝知方告起狀來,把所有能說不能說的話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個乾淨。
“他們齊家狗眼看人低,打小姐進門便明裡暗裡刁難我們。那位大夫人面慈心苦,日日讓小姐在跟前立規矩,叄餐俱要小姐親自伺候才能吃得下去,那個上不得檯面的狐狸精反而能坐在桌上用飯。再者,她但凡有個身子不舒坦,便教小姐在跟前打地鋪守夜,咱們小姐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在家裡的時候十指不沾陽春水,少爺又知道心疼人,哪裡受過這等罪?為了個賢名,少不得一一忍了,雙腿都站得浮腫,睡多了冷地,又得了腰痛的毛病。這些鈍刀子磨人的委屈,小姐因怕少爺知道了生氣,勒令我們不許透半個字,每日里只是報喜不報憂……”
青梅越說聲音越大,甩開枇杷拉拽她衣袖的手,梗著脖子道:“我今日就是要為我們家小姐抱不平,好教少爺知道他們這看著光鮮的齊國侯府背地裡是怎樣的吃人魔窟!咱們小姐知道那狐狸精是個心如蛇蠍的,千防萬防,好不容易等到胎穩,才把這喜訊報於少爺知道,誰承想她尋了只畜生做套,坑害了小姐,大夫人和姑爺又一味偏心,竟無半點兒追究的念頭……”
謝知方氣得面色青白,抽出腰間佩劍,喘了幾口氣方說出句完整的話:“我這就殺了那對狗男女,再斬了那個賤婦,為姐姐報仇!”
青梅被他唬住,不敢言語,枇杷跪地死攔:“少爺您醒醒!我知道您一心為了小姐好,可您怎麼不想想,若是今日犯下血案,被大理寺拘了去,判個斬立決,待小姐醒來,我們該怎麼和她交待?”
這句話成功阻住謝知方的腳步。
他咬牙沉吟半晌,將佩劍擲在地上,使枇杷取來嚴冬穿的大氅,將昏迷不醒的女子從頭到腳包得嚴嚴實實,打橫抱起,俯身湊在她耳側,聲音哽咽。
他說:“姐姐,我帶你回家。”
從今往後,再不教你離開我半步。
我定竭盡所能,護你周全。
那些個欺辱過你的,我必讓他們十倍百倍奉還。
謝知方打了個激靈,從噩夢中醒來。
後背早就濕透,心口還殘留著清晰的痛感。
他睜著眼睛,恍惚了好一會兒,才確定方才那令人肝膽俱裂的場景只是一場長長的夢。
他們已經將齊家遠遠踢開,這會兒正身處前往外祖家的船上,窗外碧波蕩漾,一輪圓月掛在天邊。
他仍舊不放心,起身披了件外衣,走到隔壁姐姐的房間。
謝知真正沉沉睡著,他對驚醒的枇杷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出去,接著便坐在地鋪上,痴痴看著姐姐安靜的睡顏。
不多時,謝知真似有所感,緩緩睜開雙眸。
看見弟弟,她微微皺了眉,正打算讓他快快回去歇息,卻見個頭比她還高的少年將腦袋湊過來,不勝依戀地貼著她的手臂,聲音裡帶了哭音。
他低聲道:“姐姐,我做了個噩夢。”
像是四五歲時候,姐弟倆剛剛分房而睡,他自己怕黑睡不著,總是拖著滿臉的鼻涕和眼淚偷偷過來找她的模樣。
謝知真忽然心軟,將男女大防短暫拋在一邊,抬手摸了摸他散著的發,柔聲道:“夢都是假的,有姐姐在,阿堂不怕。”
謝知方帶著鼻音“嗯”了一聲,握緊她的手,就這麼扭著脖子歪著腰坐著,竟然睡著了。
謝知真無法,使出渾身力氣將弟弟拖到床上,無論如何都掙不開他的手,只好分給他一半被子,又用帕子擦乾淨他臉上的淚。
夜深人靜,她困得了不得,聽著弟弟平穩的呼吸,漸漸放鬆下來。
姐弟倆頭挨著頭,一併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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